王十二年春,二月。
笼罩在齐鲁大地上的战云终于消散。
出兵一月,而使鲁国降伏、纪国亡国,如今的齐国威名大振。
如何处理捕获的战俘,成为了困扰齐人的一大难题。
人实在是太多了。
在郓城之战中,齐军全歼鲁国国师三军,俘获近一万七千的精壮男子。这些人主要来自曲阜,是鲁侯赖以执政的国人。
除此之外,在齐军兵临曲阜,鲁侯屈膝投降之后,长勺、密邑的两支大夫采邑邑师混编而成的部队近一万五千也解除了武装。这一部到是不用操心,早已各回各家去了。
跟随郓城一同投降的有近万名遂师男丁,这些人则来自鲁国各地的乡野,受到威逼利诱,不得不前来为鲁侯卖命。
齐鲁开战之前,诸儿专款拨付,为此准备了六十万石粮食,可供三万人马支用一年,此时粮食仍然十分充裕,连鲁国那些被卸下武器关押着的降人也能吃上饱饭。
只是这些人如果一直关着,那就是坐吃山空了。
可是将这些鲁国人就这么放了,仗也就白打了。哪天鲁侯允鼓起勇气,征召国人发难,一口气又能拉出两三万人来,吃不消啊。
曲阜城中,公子翚府邸,正厅。
诸儿坐在主座上,与百里视面对面密商。
将一小碟风干的肉脯推到百里视那边。“孟明,你也来些。”
说着,用木箸夹取一片,自己嚼了起来。
“君子,依我之见,可以先将那些遂人释放,任由他们返回故地耕种。”
“此话怎讲?”
“这些遂人没有别的长处,却最能够忍受辛劳,耕耘土地,产出粮食。如果将他们迁往齐国,现有的耕地就不够了。若是不得不开垦新的土地来让他们种植,倒不如让他们返回种植原本的土地。只要鲁国的税权还掌握在我国手中,这些遂人生产的粮食最终便还是归属于我国的。”
“万一鲁侯背盟,召集他们来复仇,将为之奈何?”
“现在鲁侯已经不可能召集得动他们了,”百里视用手拈了一片肉脯,侃侃而谈,“国君召集遂师,必须要恩威并施。赏赐积极参战的,惩罚逃跑避战的。如今的鲁侯没有能力赏赐他们,如果非要依靠惩罚来召集他们,只会逼着他们拿起耒耜造自己的反。”
“善。”诸儿点点头,用身旁铜鼎中的水洗了洗手,拿素布擦干,提笔在木牍上写下命令。“既如此,便将郓城俘获的鲁国遂人发回原处,赦免一切罪责,仍做他们的野人吧。”
“那,那一万多的国人呢?这些人可不能纵虎归山啊。”
“确实。”
百里视陷入了沉思,“不如...”
又摇了摇头,自己给否决了。
“总不能把他们...”
“不可。”百里视生冷地打断道,“如此,今后不会再有人降齐了。”
诸儿重重地点头。
“伐纪之时,密邑之人与我军殊死一战,殒命者甚众。现在密邑人口匮乏,开春之后土地恐将无人耕种。恰好可以将五千鲁人迁居密邑,填补空缺。”
诸儿从袖中抽出地图,在案几上展开。提笔在密邑上画了个圈。
百里视继续陈述:
“我闻君子有意征讨瞍瞒之狄,尽取其地,可有此事?”
“然也。”诸儿咽下口中的肉,又呷了一口温水。
“既如此,不如将五千鲁人迁到无棣水以北。”
百里视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在这里扩建城邑,封建一个上大夫,统辖这些鲁人,在当地垦殖,作为征讨瞍瞒时的依托,君子意下如何?”
为何非要封建一个上大夫呢?
“既要筑城,我以为,派遣一旅士卒,由旅帅统领,定期轮换,来管理这些鲁人,也就可以了。新开辟的土地,就作为公室的直属吧。”
“如此,也不是不行...”百里视明显是失望地蔫了下来,“这两项去处,占去鲁国俘虏中的一万人,多挑选精壮者为之。再挑出二千人往成周献捷,其余人发回曲阜,以免别国觊觎鲁地。”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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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齐军自曲阜班师。
临走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以弑君之罪处决鲁公子翚!
齐人在曲阜北门设立了高台,上置一方矮几,几上以白色玉璧和猪牛羊三牲祭奠鲁隐公息姑的亡魂。三牲之外,还设了一只空盘,下面铺着白布,突兀地与摆满的祭品处在一起。
初春尚未转暖,风中还带着阴魂不散的冬意。
围观的鲁人和齐人挤在一起,带着鄙夷的眼神,见证这个弑君者的末路。
公子翚被反绑在木桩上,口中塞着一块破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精瘦的躯体昏黄黯淡,不比绑缚他的那根木桩多出多少生机。
太子诸儿秉着短剑,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一旁,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铜盆,摆在檀木架子上面。
鲁隐公的末弟公子尾生身着孝服,跪在诸儿身边等待。
这位公子尾生,字施父,现任鲁国的大夫。
陪同的,还有大夫寪氏的嗣子,也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打扮。
霍霍的磨刀声无孔不入,即便是心如铁石之人如公子翚之流,也不由得立起了寒毛。
霍——霍——
公子翚拼命地用后脑撞击身后的木桩,全身奋力挣扎,然而木桩却稳如泰山。
左右用力摇晃肩膀,也没有丝毫的可能从绳索中脱出。
两眼泪汪汪的,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诸儿看不下他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故意将动作的噪声放到最大。
霍!霍!
囚犯的粗葛布裤子全湿了,透出一股令人生厌的气味。
公子翚抬头看向天空。
“没用的,上天也不会饶恕你的罪行。”诸儿毫无感情地向公子翚搭话,“与其请求上天开恩宽恕,不如从前就不要犯下罪过。”
现在后悔,晚了!
话说,他有后悔过么?
诸儿揪下公子翚嘴里的破布。对着哈、哈地大口喘气的公子翚问道:
“怎么,现在后悔了没有?”
公子翚只是傲慢地扭过头去。
诸儿摇摇头,是自己想多了。
重新将公子翚的嘴狠狠地封上,道:“一会儿会很痛,你忍着点。”
剑没有磨得太快,故意的。
诸儿朝正在向兄长的灵位致敬的公子尾生示意:可以了。于是将短剑双手递了过去。
公子翚又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喉咙深处挤出杀猪般的哀嚎。
公子尾生接过短剑,向诸儿跪拜叩首,道:“君子许我报兄长之仇,我不知将以何报君子也。”言毕,怒目瞪视着公子翚,如烈火般的目光灼得公子翚脸上生疼。
将铜盆挪到公子翚的身前,紧紧抵在腹部。双手握持短剑,尽平生之力,猛地刺入公子翚的瘦得显出排骨的肋间,随即向着一侧反复切割。
两人目光皆向上抬起。
一个大仇得报。
一个行将就木。
“善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诸儿背过身去,捏起鼻子,向公子尾生和寪氏子摆摆手,快步走下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