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二年春。
鲁人费(读:必)阳跟随着大流来到了无棣水的北岸,踏足这片未知的领域。
费阳是在郓城之役中被俘的众多鲁人之一。
只不过,与一同被发配过来开垦荒地的其他人不同,费阳是有氏之人。
姬姓,费氏。
鲁隐公元年,费伯帅师城郎。
那个嚣张跋扈,胆敢无视国君,自说自话兴建城池的费伯庈父就是费阳的生父。
只是费阳乃是妾室生的庶子,不受家里重视,不仅不受家里重视,连后来鲁侯诛杀费岑父,他也几乎没怎么受到牵连。似乎鲁国政坛上的那些波诡云谲,与他是毫无关系的。
那之后,费阳便搬到了鲁城曲阜,在国都找了份差事。
作为国人,当然也得接受征召。
去年年底,公子翚主办的郓城-曲阜往返跑大赛,费阳是落在最后的那一批。
丢弃戈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群之中,也有他费阳一个。
他的费氏,好像也没有把他怎么样。日子既没有因为这个氏变得更好,也没有因为这个氏变得更坏。
清早从拥挤的圈舍出门,辞别那座名叫“无棣邑”的小城。
顶着越来越高的日头,大汗淋漓地翻垦田里的泥土。
中午在地头稍微歇息,也没有什么其他娱乐,只能箕踞坐在地上,听树上的伯劳鸣叫。
一直干到太阳的余晖消失在西边的山脊,悲惨的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每天吃的不过是些粟米粥而已,想要吃饱简直是奢望。
直到这一天,那些不甘心就这样在这片无棣水以北、碣石山下的荒凉之地过一辈子的鲁国人找到他,就因为他有一个值得众人景仰的氏,想要以他为主,揭竿而起,反抗齐国人的压榨。
难道费阳自己不想回鲁国吗?只是齐国派遣的那一旅精锐之师,披坚执锐的,还配备了战车,如果鲁人胆敢闹事,身首异处这个结局恐怕还算是好的。
何况,在这一旅人马的背后,还有强大的齐国作为后盾。即便这里的鲁人翻了天了,真的偷袭武库得手,击败了这一旅的驻军,难道那些临淄城中的齐国人,就能放过他们这些鲁人了吗?
费阳当即回绝了众人的请求。
除非...
除非齐国情势有变。
费阳用眼角的余光审视着那些齐国的甲兵。
若是没有援兵,鲁人控制武库,那尚且还有一战的可能。
到时候,他们这些鲁人就焚毁无棣水上的桥梁,占据这片土地,建立新的邦国。
不需要天子的册封,就当他们这些鲁人俘虏是一群蛮夷算了。
就叫“费国”吧。费阳盘算着。
“旅帅,西面的戎狄似乎有所异动!”
忽然,有一名斥候模样的甲士从费阳的面前头也不回的跑过,几乎是一头撞上了身着铜甲的那位旅帅。
这是连氏大夫,名平父。
奉国君之命,率领徒卒一千,甲士二百,战车十乘,以及这五千名鲁国国人战俘,在无棣水之阳拓垦土地,监视长狄和北戎之人的动向,守卫齐国的北疆。
“说清楚,是长狄,还是北戎?是已经发起进攻了,还是过来侦察的?”连平父整了整身上的甲胄,抬头看向那名斥候的脸。
“这...应该是来侦察的。”
“走,过去看看。”
说着,连平父登上一乘战车,从戍卒手中接过弯弓和箭袋,那名斥候则取了一支长戟。
“看好那些鲁国人。”连平父嘱咐道。
御夫催动战马,车轴吱呀作响,车轮滚滚向前。
视线扫过广袤无垠的大平原,连平父远远望见,一支十余骑的队伍腰胯弯弓,正朝这边前进。
“长狄!”
长狄,是分布在河水下游的一支狄人部族。他们世代生活在燕国西南、齐国西北的平原地带,身材高大魁梧,因而号为长狄,其人半耕半牧,勇武善射,时常威胁齐国的北境和燕国的南境。
连平父捏了一把汗。
虽然只有十余骑,并非狄人大举入侵,但他现在只有一乘单车,万一发生冲突,被人追上,恐怕会被长狄人的骨镞射成刺猬。
御夫早已心有灵犀地调转车头,向城邑方向撤退。
那些狄人已经发现了连平父的战车,拍马加速,向这边追赶过来。
看来这些长狄并非路过啊。
连平父苦着脸,勉强沉下心来,弯弓搭箭,瞄准为首的狄人。
“哧!”
耳边的风声盖过了箭矢应弦而出的鸣声。
那支羽箭平稳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噗”的一声,扎进了长狄人骑乘的马匹的腹部。
那匹栗色的马儿一声哀嘶,翻倒在地。
长狄人既无马鞍,亦无马镫,只是将双腿绑在马上,此时马失前蹄,连带着一起滚在地上。
见同伴中箭,其余的狄人将队形稍稍舒开,也开始引弓朝连平父的车乘射击。
狄人的射术确实精湛,明明处在追击的劣势位置,迎着强风,却仅仅一轮射击,就有两三支箭落在了战车的附近。
一支羽箭戳在车舆的后挡板上,一支过了头,还有一支确实命中了连平父的躯干,只是被坚固的铜质札甲给挡了下来,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连平父一摸身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瞧见,安下了心。
连平父这第二支箭扎在第二个狄人的手臂上,如今的齐国已经不再忧心青铜的产量,边防驻军的箭矢也终于全部换成了铜镞。锐利的箭镞轻易地洞穿皮肉,即便是最强健的肌肉也没能将其制止,连平父的箭矢将那名狄人的小臂穿了个透。
狄人捧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痛苦地哀嚎着,转身退却了。
大概此人就是这伙狄人的头领,其余众人见他中箭,也纷纷停了下来。
逃出生天的连平父喘着大气,回望着渐渐远去的狄人。
“长狄又不安分起来了。我们得回去早做准备,慎防狄人入寇!”连平父不知是在同车上的另两人交谈,还是在自言自语。
将拳头砸进手掌心里,连平父喃喃道。
“对了,还要修书一卷,尽快送往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