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诸儿如约在旅舍门口等候纪昌的邀请。
纪昌比起先前相见之时,纪昌又瘦了一圈,束腰的衣带又多出来一截。
远远便瞧见还在张望的诸儿,小步快跑而来,不知怎地,又与路人磕碰了一下,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在地。
此时诸儿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纪昌弓着腰向那被撞上的路人赔了罪,迈开腿,却被脚下突出的树根绊了一跤,甚是狼狈。
诸儿带着身后的孟姜跟了过去,将纪昌一把拉了起来。
“足下如期而至也。”诸儿抢先向纪昌行了一礼。
“恩公,惭愧惭愧,”纪昌赶忙回礼,“我见恩公亦乃肉食之人,寻常酒菜恐不能合恩公心意,特寻上佳者,以请恩公!”
见诸儿身后的美人,又做了一揖。
“此我胞弟也,与我同住,当日言及足下,弟请从而观也。”
纪昌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色,又当即敛了回去。
“二位请。”
“有劳足下费心。”
“请。”
说着,诸儿与孟姜便跟随纪昌,沿着街巷一路拐弯,在一处转角处停下。
居然是一家主打烤鱼的食肆。
泗水中打捞的鲜鱼,装在木桶里,快马加鞭运来邾城,难得还是活的。
庖师从木桶中捞出活鱼。
那是一条形体极大的鲈鱼,几乎要赶上较小的鲤鱼了。
当着三人的面,庖师紧紧揪住鱼尾,将鱼头在砧板上啪啪地拍了几下,待鱼不怎么动弹了,便用燧石磨制的手斧割开鱼腹,清出杂肠,用清澈的井水冲洗三遍。
鱼背上划上几道口子,放上切好的生姜片,浇上少许佳酿,撒上齐国进口的精盐,腌制少许时间。
“多腌上一时,”纪昌嘱咐道,“我恩公乃是齐人,齐人口味偏咸也。”
“唯!”庖师很有精神地大声答道。
店家端来三坛佳酿,正要启封,诸儿凑到纪昌身前,道:“我难得一尝烤鱼,若饮酒,则恐不能尽享其味也。”
还是免了吧,要是酒后说漏了嘴就坏了。
纪昌仍要劝饮,被诸儿几次拒绝之后,叹了口气,让店家将酒撤去。
表情却是稍稍安心的模样。
看来这位神射手今日过得实在是难堪啊,恐怕今日请客是破了财的,饿着肚皮省下来的钱,搞不好还举了债。
诸儿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想伤了纪昌的面子,便当作一概不知了事。
转眼间,鱼已经上了炭火,烤了起来。
生肉渐渐发白,内含的水分都蒸了出去,饱满鱼生萎缩成紧致的熟肉。
眼见差不多了,庖师用木钳将烤鱼从炭上取下来,放置在早已备好的漆盘之中。
四四方方的木制漆盘,器形浅而长,一看便知是专门盛鱼的。
庖师趁着鱼还滚烫的功夫,淋上一层醢酱。一边浇醢,一边用削得齐整的木片在清水中一撩,洗净的同时还蘸上少许水分,将鱼肉上堆积的酱汁细细抹匀。
刺啦的声响中,白雾腾起,汁水爆溅,勾人食欲。
差不多了吧,可以吃了没?
诸儿已经把筷子握在手中多时了。
庖师终于忙完,欠身一礼,道:
“贵客请用。”
“二位请。”
“请。”
纪昌看起来是有点饿急了,也顾不得吃相,招呼完二人,便赶紧夹肉来吃。
齐宫之内确实少有烤货。如此喷香,焉能不尝啊。
诸儿从鱼背上撬下一块,蘸着醢酱,送入口中。
虽然缺了点油香味...
唉呀真香。
孟姜似乎有些犹豫。
纪昌闷头吃上一阵,稍稍果腹之后,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
“贤弟为何不食耶?莫不是平时肉食惯了,嫌弃鱼腥?”
孟姜为难地摇了摇头。
“莫非烤制的做法不合胃口?”
还是诸儿看出了问题所在,解释道:“但食无妨,此鱼乃鲈鱼也,背上有脊骨一排,腹中有肋骨相对,如此而已,别无杂骨。”
孟姜将信将疑地从背上戳了一点鱼肉下来,小心翼翼地入口。
确认真的没刺,孟姜也一小筷一小筷地采食起来。
妹妹看起来还挺喜欢的,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试啊。
三人吃饱喝足,便围坐在席上,开始了闲谈。
“足下射术精湛,我深感敬服。我亦尝学射也,不能成,凡射二三十步者,十发不过三中也。若足下不弃,愿请点拨一二,可乎?”
闻言,纪昌却叹了口气。
“恩公既有此意,我亦非不愿传授,只是与我师有约,此术不可传之于人也。”
竟有此事?
诸儿皱紧了眉头。
看来射术还是与自己无缘啊。
“虽然,愿观恩公如何羿射,若有不当之处,我可为君指之也。”
诸儿当即向纪昌拜以师礼。
孟姜从包裹中翻出准备妥当的肉干三大条,递给诸儿。
这便是求师的学费了,也好帮这可怜人改善改善营养。
诸儿低着头,将肉干奉给纪昌。
咽口水的声音。
纪昌还要推辞,诸儿早已将肉干推到他手中,道:“自古求师有礼焉,不可废也,先生请纳之。”
拗不过,也没有充分的意愿来违拗,于是纪昌便小心将肉脯包好收下,谦辞曰:
“既非以全技授人,安敢妄称人师哉!”
“只当是互相切磋,精进一二而已。”
诸儿恭恭敬敬再行一礼。
纪昌从背囊里摸出零零碎碎的铜钱和海贝,凑在一起,勉强够了数,于是与食肆的掌柜结了帐,携二人同出门去。
诸儿在旅舍的院内扎起靶子。
四下无人,于是就着夜色试射。
在纪昌的注视下,诸儿持握他的角弓,直身站定,左侧向着箭靶,两脚微分平肩。
将箭尾的凹槽对准弓弦,扣了进去。
右手中间三指扣弦,左手虎口抵住弓身中部,用力开弓。
稳稳当当瞄准,可惜那一团箭靶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右肩发力,三指松开,箭矢应声而出。
噔的一声,脱了靶,箭矢扎在木制的围墙上。
纪昌皱起了眉头。
“气力足以开弓,持弓甚稳,姿势亦皆无误也。”
那为何还射偏?
“尚未看清,安能射乎?”
“这...”诸儿像是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被老师揪着批判。
看不清啊,是真看不清,视力不如这位箭无虚发的,不也正常么。
纪昌叹了口气。
诸儿松开弓,搔了搔头。
难道自己的射术已经无可救药到了这种地步?
“先生视物异于常人,是有诀窍否?”
一直在一旁观察的孟姜此时发话了。
纪昌却莫名有些慌了神,不知说些什么好。
原来是视力问题?
“我能远射,视二百步之物如在眼前也。”
纪昌字字斟酌地吐露道。
大概再说多了,就打破同他师父的约定了。
诸儿忽然忆起纪昌在街上与行人撞在一起的模样。
“先生是否不能视近物?”
“然也。”纪昌几乎是很自然地答道,随即又嗯嗯啊啊地拼命想要遮掩。
在兄妹二人再三追问之下,终于招架不住,将习射的全套流程一一透露出来。
纪昌远视极为严重,居然不能书写,只是全盘口授。
诸儿从包裹中取出竹册和笔墨,将纪昌的射术记录成卷,吹干墨迹,好生收纳。
“有劳先生矣。”诸儿笑逐颜开。
纪昌以手掩面,痛苦地用力揉搓。
“先生勿虑,我二人必不亏待先生也,”孟姜选择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实不相瞒,我乃齐侯之女也。先生救命恩人,乃我长兄也。”
纪昌抱着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来孟姜判断得不错,纪昌虽然听闻此事,却确实没有什么加害的心思。
诸儿写下一片木牍,签了名,递给纪昌。
“先生可去临淄钱庄兑取,我知此处亦有分庄也。”
至少纪昌今后再也不用为果腹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