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视回来汇报时,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看来开通渑水之事,是有了着落。
跟着百里视一同出现在诸儿面前的,还有那个之前暗搓搓在临淄算计诸儿的郑公子子仪。
在百里视几个月的精神折磨和套路算计之下,公子婴已经将肚里的情报吐得一干二净。
以公子婴为中心的郑人在齐国的细作网络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十年来的布局毁于一旦,如今新派来的那些菜鸟们实在是难堪大用。
倒不如说,现在临淄城中郑人的新窝点,只是齐人对郑国进行书信诈骗的传声筒而已。
公子婴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捉住他之前,是在鲍敬叔那家“君子汤”假装做工。其人太过白净,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干活的人,被鲍敬叔来视察的时候当场识破。
诸儿收敛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嫌弃感,摆出一副热情的样子,招呼公子婴进来坐下。
“谢执事。”公子婴拱手道谢,便在东宫正殿的客席上与视面对面坐下。
“噫,休言‘执事’,我无事可执矣!”诸儿大大地叹了口气,“国君不以事命我,我焉有执事之称?无非在此宫中,陪夫人闲居而已。”
“拜君所赐。”诸儿带着真情实意的怨恨,向公子婴揶揄道。
“婴有咎,请君恕罪,恕罪...”公子婴朝着诸儿连做了两个揖。
“子仪饮此,我便既往不咎矣。”诸儿拍两下手,便从堂后唤出仆从一人,举一漆盘,盘上置酒一樽。
公子婴脸色煞白。
看看那边的齐太子,再看看自己身前的那樽酒。
不是说好了要释放他吗?
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么个结局啊。
哆嗦着,开口道:“寡君与齐侯有约...”
“我知之也。”诸儿神色不变,睁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公子婴。
公子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转头看向百里视。
“百里先生...我...先生...”
用手指了指自己,指了指百里视,又回过来指向自己。
“请公子饮酒。”
百里视也是生硬的语气,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公子婴呼吸困难,大口地喘着气。
“子仪,何不速饮之?”
幽幽地催促道。
公子婴牙齿打颤。
“婴请如厕。”
衣袖一挥,大方地为公子婴指了路。
“请。”
“百里子,失陪。”说着,诸儿也起了身,径自迈步走了过去。
公子婴几乎要窒息了,弱弱地问道:“请问齐子何往?”
“如厕。”
两人同路,一路缄口不言,诸儿运用冷暴力狠狠报复公子婴。
公子婴像是被猫盯上了的耗子,缩手缩脚地完了事,用旁边铜盆内的清水盥洗双手。
诸儿跟了上来,凑着一同洗手。
公子婴捂着肚子蹒跚地行走,诸儿在前面一步一回头。
“子仪,还不来耶?”
凡是这样唤上一声,公子婴身上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走走停停回到殿上,那樽酒还在那里。
诸儿装作突然忆起的模样,再劝道:“酒将凉矣,子仪何不速饮哉!”
公子婴哭丧着脸,从仆人手中接过酒樽。
手大幅地摇晃着。
大概是已经绝望了,公子婴放下酒樽,简单地向诸儿和百里视各行了一个揖,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是美酒也。”
公子婴仰天长啸,视线停在殿梁之上。
少顷,发现自己完全没事。
眨了眨眼。
诸儿和百里视继续装傻充楞。
“此酒乃是君子自宋国带回的佳酿,滋味如何?”
“若非贵客,不奉此酒矣。”
公子婴收拾了表情,不知所措地端坐着。
诸儿但同百里视交谈,暂不理会呆坐的公子婴。
“我近日听闻有作‘纸’者,伐木浸于池中,又以碱水煮之,捣之,则化而为浆,滤之,则成纸矣,曝晒既干,可以书写如帛。”
百里视搔了搔鬓角。
闻所未闻啊。
“子仪知之否?”
突兀地问了公子婴一句。
“婴不知也。”公子婴显然是连问的什么都不清楚,直接脱口而出。
“其试之乎!请子仪为我制之。”
像公子婴这种麻烦的人物,放在身边,若闲着无事,总会带来些麻烦事情。
那就只好请公子忙起来了。
至于为何不自己动手——
要在家陪夫人,岂能亲历亲为。
何况贵国做的小动作害得诸儿夫妇聚少离多,难道不应该狠狠压榨一番,以解心头之恨么。
诸儿给公子婴写了一卷小抄,又发了一串齐钱,让他自己去操办。
前面一通恐吓下来,公子婴已经畏齐如虎,自是不敢拒绝,只好乖乖领命而去。
诸儿携着夫人们登上二楼,在连廊下摆上茶水点心,一方木几,三团软垫,与二姬向心聚坐。
凭着栏杆,恰好能看到在客室前的院中摆弄着原料的公子婴。
诸儿乐呵呵地举着铜樽饮茶。
与后来者们互相影响,如今诸儿也在杯中挂起了滤网。
夫人们无师自通,发明了果茶,而且大把地加糖。弄得像前世某北方邻居的喝法。
更有甚者,把汤圆下到了茶水里。
算了,喝自己的茶,夫人们开心就好。
对着樽中的水面轻轻一呼,然后啧出声响来。
媵姬皱着眉,干脆闭上眼睛,让汤圆中蜜渍芝麻馅料的甜味盖过被诸儿的无礼搅扰的心情。
王姬则是不停地在盘中的点心里挑拣爱吃的,一箸接着一箸。
要不是天生的瘦弱体质,早就已经吃成球了。
诸儿回头看看楼下的公子婴。郑公子刚把那些檀树皮子和破麻布撕碎剪烂,丢进煮碱的釜中。
釜下堆着柴火,釜中是草木灰泡出来的热水。
正是金秋时节,天高气爽,诸儿这边凉风配着茗茶,公子婴那边热得汗流浃背。
公子婴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却不知不觉在自己白净的面孔上抹了一道乌黑的印迹。拾起身边木柴上的说明书,比对着看了一番,然后长舒一口气。
让火先烧着,人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礼仪,往柴堆上一倒,就像个忙完了活计的“奚”。
“子仪,辛苦!”诸儿在楼上挥挥衣袖。
公子婴隐约听到有人招呼自己,环顾周遭,四下无人,又躺了回去。
诸儿再叫上一遍,公子婴总算是注意到了,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见果然是有人,慌忙起身站立,整顿衣冠。
诸儿大笑着挥了挥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子婴忙里忙外,交上来的纸样越来越像“纸”了。
王十二年秋八月初七,癸巳日。
公子婴将第一张“纸”奉给了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