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三年八月末。
秋收是这个时代的头等大事。
一切战争、祭祀行动,都及不上能填饱肚皮的粟米重要。
王室与郑室的矛盾再深,秋收还是要停战的。
往昔人人欢欣鼓舞的秋收,今年却令人高兴不起来。
收完了粟米,就要被征召去作战,换了谁都一个样。
也不知道这几天吃上的饱饭是不是最后几顿了。
齐国今年收成还算不错,公室的税收达到了七十万石,而各地领主大夫们究竟收上来多少税粮,这就不是公室有权利能知道的了。
这七十万石,已经可以保障国师出国作战之所需。
至于海滨诸多盐场的收入,入秋以来,日光已不再酷烈,盐场中的苦卤结盐的速率也大大下降,盐民们一年之中的绝大部分收成已经入手了。与分布在齐国广大的乡野之间的农夫不同,晒盐的盐民居住集中,只要不是在齐、纪之间反复横跳避税,要衡算收成收取税收还是相对容易的。
灭纪一年以来,自齐、纪两国的盐场中共收取食盐三万六千钟,折合为五十万石。
齐国公室仍按照旧制,收取两成的盐税,于是便有十万石的盐供公室支用。
到了九月上旬,齐国方面仍然没什么动静,但周郑之间战争的号角却是重新吹响了。
周王林亲自出面,聚拢畿内诸侯,周公黑肩、虢公林父受命出征。
王室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兵力,倾巢而出。
九月戊午,王师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徒卒二万五千人,誓于成周。
除去徒卒少了些,一切与三百多年前的周师是如此的相似。
只是,周师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周师了。
勇猛的宗周之师已然消亡殆尽,这些成周之人,一半是没有那个精气神的。
成周之人,既有自西土迁来的王室族裔,也有当地被征服的殷民族群。
这两种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王师的车士心高气傲,各个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或是挎着弓弩,或是秉着长矛,孔武有力。
要是人们身上的犀甲没有留着老鼠咬噬的痕迹,要是战车的木挡上没有隐隐约约的掉漆和霉渍,要是拉车的战马不是每四乘就有一乘骨瘦嶙峋,那就更好了。
至于从成周、蒯、解、甘、唐、蒍、榖城的殷民之族中召集出来的徒卒,他们的观点就很不一样了。
为王室效命?
凭什么啊。
郑伯的父祖既然有功于王室,人家嚣张一点又不是什么大错,还不是您老非要把他的卿位一剖两半分给别人,搞出来的事情收不了场了。非得兴师动众,将其从君位上拉下来不可么?
何况,为你王室应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或者是建了功勋了,到时候你们发得起这个钱么?
徒卒们虽有这般那般的顾虑,但毕竟是王室的征召,不响应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只好不大情愿地聚在雒邑的郊外,乱哄哄地列成阵势。
周王林披挂整齐,正值壮年的天子难得地展露出天下之主的雄风。
身着两层铜甲,腰挎朱漆之弓,端立于戎车之上。
当着周军将士的面,周王颁布伐郑的誓词,宣布郑伯为天下公敌。
王曰:
嗟!我冢宰、御事、庶士,明听誓。
天之命在我周邦,我先后武王,挞彼殷商,宅兹中或*,而治彼四方。
昔在厉、幽,周德有衰,而天命惟惑,虽惑,尤未易哉。
故我先平王,复周之德,光于雒邑,亦惟天之命。
郑伯之先曰桓、武,有功于王室,不幸而有此孙曰寤生。
今郑伯寤生,乃恃其先之功,乃矜其身之能,惟毁臣之德,惟坏人之正,虽以其祖之功,其身不可免哉!
故今予林惟恭行天之罚,黜之以为庶人,更复立郑君,以彰明德。
夫子,勉哉!
一通演说下来,周军将士或是激情四溢地高呼,或是稀稀落落地勉强应声道:
“勉哉!”“勉哉——”
王师自成周雒邑出发,沿着伊水河谷南下,越过伊阙,复行数日,在伊水西转之前转而朝向东南,深入蛮夷不毛之地。
伊洛之戎在此处的低矮丘陵区域活动。
为了安全通过伊洛戎的领地,天子不得不屈尊降贵,亲自修书,向伊洛戎的酋长们求取通行的权利。
麻烦的是,伊洛之戎并没有统一的族属,只是活动在当地的戎人的总称。他们的地盘犬牙交错,彼此又并不十分和平。也没法只与一个统一的话事人谈妥,王师为了得以通行,只好反复地向那些酋长派出信使,天子的书信抄了一封又一封,总算是摆平了各方的利害关系。
至于中间种种,史家不忍细说。但总之,王师还是顺利地无害通过此地,除了前来输送补给的辎重车队偶尔被不知名的势力截去部分之外,基本上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朝东南行进数日,让车上的甲士统统下车,上坡时,众人齐心协力,帮战马一同牵引车舆,下坡时,将战车的车舆倒过来悬在四匹战马的肩颈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丘陵地带。
于是豁然开朗,映入周军眼帘的,是缓缓流淌的汝水,和汝水两岸平坦的河谷。
郑人完全没有发现王师的行踪,接下来只要沿着汝水进军,便能进逼郑国的腹地,威胁郑公子突的栎邑。
汝水沿岸,有曼氏、霍、粱三个小国。都是一些连战车都没有的弹丸小邦。
有了身后三百乘战车,近三万之众作为靠山,王室的信使说话还是十分管用的。曼氏国与霍、粱之间原本正在交战,曼氏国的徒兵几乎已经要攻入霍国都城的低矮城墙了。王师此时借道而过,将双方的战役进程打断。
双方也没敢有什么意见,只是恭恭敬敬地奉送王师远去。
一个月圆之夜。
明亮的月光将眼前城邑的轮廓勾勒出来。汝水潺潺,从城边流淌而过。
郑国郏邑。
经过大半旬的远距离迂回,王师终于抵达了郑国的西南鄙。
眼前的这座小城毫无防备,安恬地浸没在梦境之中。
象征着天子的大白之旗都兴奋地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