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蹙眉看着递到面前的一盅燕窝,盅盏如玉、纤手素白,分明是他身体所亟需之养分,却反而望之欲呕。
摆摆手,道:“朕还不饿,皇后且放在一边,待会朕自会食用。”
“那臣妾便放在这里,待会儿凉了便让内侍拿去热一热。”
皇后苏氏将燕窝放在茶几上,瞅了李承乾一眼,轻声细语道:“臣妾尚有一事,拿不准主意,请陛下决断。”
“哦?后宫之事皆由皇后一力处置,又有什么事拿不准?”
李承乾略感诧异,自己这位皇后虽然看似纤腰如柳、弱不禁风,实则外柔内刚、颇有手段,登基以来处置后宫、事事顺遂,兼且自己的后宫人数稀少,杂事不多,可从未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出面。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该不会是……
果不其然,苏氏面色不变,语调平缓,仿佛在叙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那位沈婕妤受陛下宠幸,该当晋位才是。如今四妃位置尽皆空置,不如将其晋为四妃之一,陛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看了皇后一眼,踟蹰不语。
唐承隋制,后宫有皇后、四妃,合称“后妃”,又有九嫔,可与四妃合称“妃嫔”,再有二十四世妇,其中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亦有八十一御妻,九嫔、世妇、御妻,合称“嫔御”,此之皇帝之后宫名分。
高祖、太宗皆精力充沛、性好渔色,各种名分逐一充足,可李承乾登基未久,且决心励精图治、延续盛世、予人专心政务之形象,后宫之内极其匮乏,唯有区区几个婕妤、才人,就连四妃之位都处于空置状态。
沈婕妤虽然天香国色、身娇体酥,可如何够得上四妃之位?
四妃与皇后共掌后宫事务,可谓“副皇后”,不仅要得皇帝之欢心,更要有高尚之品德、雄厚之家世,岂是区区一介婕妤一夕侍寝便可连越两级、充位其中?
皇后不可能不知这等规矩,却偏要举荐沈婕妤充任四妃之一……是在试探自己,还是以进为退、意欲彻底压制沈婕妤,使其永无跃升之希望?
想了想,李承乾道:“或许升任昭仪,皇后意下如何?”
并未顺从皇后之意升任四妃之一,却又将其升任距离四妃一步之差九嫔之首……
皇后低眉垂眼,道:“如此也好,若其有孕,再升任四妃不迟。”
李承乾:“……”
原来如此。
自己很久未与皇后同房,却忽然之间宠信沈婕妤,且连续好几日留宿其住处,皇后未必有嫉妒之心,却肯定有仓惶之意,夫妻之间感情淡薄,此番贼人兵变自己又将太子留在东宫、充当“鱼饵”,或许使得皇后有了一丝危机感,唯恐他不再宠爱太子,一旦沈婕妤诞下皇子,怕是太子地位不保。
毕竟大唐立国以来,“太子”已然成为最高位之职务,没有之一……
李承乾心中不满,自己报偿储位不稳之苦,又岂能加之于太子之身?况且就算沈婕妤年少貌美,就算她日后能诞下子嗣,又如何与太子之地位相比?
自己如若易储,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便会是房俊……
压制着心底不快,摆摆手,道:“皇后不必多虑,此事暂且这般。”
“喏,臣妾不打扰陛下处置公务了,只不过尚需多多体恤龙体才是,不好因公务耽搁保养。”
“行了,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臣妾告退。”
李承乾拿着毛笔看着面前奏疏,耳中环佩叮当之声消失,忽地叹了口气,丢下毛笔,只觉心烦意乱。
天下至尊,看似言出法随、金口御言,实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每每一道敕令不仅要接受门下省之审核,还要顾及朝政之波动,文官是否赞同、军方是否服从,处处都面临着制约、掣肘,甚至没有一样政务可以一言而决。
即便是太宗皇帝那般大权独揽、文武景从,尚且有魏徵等人犯颜直谏,屡屡逼着太宗皇帝收回成命。夕惕若厉……
而缺乏威信的自己,更是举步维艰。
本以为冒着巨大风险剪除叛逆、稳定社稷可以提振威望,孰料却引起军方的强烈抵抗,逼着他不得不采取怀柔之策予以安抚。
他是真的害怕,万一李积、房俊对他不满,干脆逼着他禅位太子、当一个太上皇关在大明宫里荣养,他该何去何从?
甚至连后宫都不消停。
自己不过是临幸了一个婕妤而已,算得什么大事?
你皇后有房俊撑腰,朕这个皇帝的位置都未必有你稳当,你又何须这般急不可耐、咄咄逼人?
皇帝当得憋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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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皇城开放,整个长安城的百姓自延喜门、安福门、朱雀门、含光门、安上门等处城门涌入皇城,而后聚集于天街,自承天门城楼向下望去,无以计数的百姓不顾严寒、汇集而来,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城楼之上,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杨师道一身甲胄,手扶着箭垛向下张望,见如斯盛况,忍不住嗟叹一声:“人性之劣,似乎与生俱来,最是见不得别人好,若是有人比自己凄惨,往往心生愉悦。”
房俊负手立于其身侧,也俯瞰着天街上行人汇聚、人头攒动,淡然道:“善恶之间,本无绝对,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举人之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然其善恶岂能随心所欲?故而以律法约束世人,使之知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以法衡量,惩恶扬善而已。”
儒家之初始讲究修身养性,以道德去约束人之行为,褒扬“仁义礼智信”,追求世界大同。然而随着时势之发展,儒家也认识到此等信念无异于异想天开,若当真以此治世,自是恶人横行、善人受辱,正邪颠倒、天下大乱。
于是乎,在击溃法家之后,儒家将法家的理念统合、吸收,以道德褒扬人性之善、以律法惩戒人性之恶。
此之谓“儒皮法骨”……
杨师道收回手,转过身,打量房俊一眼,微微摇头:“早知你是法家之信徒,可法家之学说过于酷烈,并非治世之良策,因为世家之事很多时候并不能一味的归咎于对错,有时心之所善、却不得不以恶行事,救人济世,有时心之所恶、却满口仁义道德,卑劣无比,孰对?孰错?”
“世间之事,从无绝对,既无绝对之对、亦无绝对之错,更无绝对完美之制度。吾等活在当下,就要从当下之局势出发,做出有利于当下之决策,而不是抱守着祖宗的成例一成不变,等到将来局势变化,今日之决策不能适应将来之发展,亦当有所改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才是经世治国之道。”
“……有些道理。”
杨师道虽然是名儒,却并非抱残守缺、冥顽不灵之辈,沉思片刻,认同房俊的理念:“当下之局势,可谓一日千里,与以往大不相同,若仍旧秉持以往的治国之法,或许将阻碍国势之增强,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吾等老朽已然跟不上时代了。”
格物致知、军制变革、尤其是海外庞大财富急剧涌入所造成了整个社会层面的剧烈变化,早已不是他们这些饱读儒家典籍的老者所能理解,他们的治国理念早已被彻底掀翻,丢进历史的垃圾堆。
指了指天街上汹涌的人群,正色道:“马上就要行刑,一定要稳定百姓的情绪,绝对不能出现恐慌甚至践踏!”
房俊看着天街上严阵以待的兵卒,沉声道:“放心,左右金吾卫出动了五千兵卒,整个皇城都在掌控之中,其余人等亦在城内巡逻,无论是谁也休想趁机捣乱。”
“剐刑”乃是大事件,所有长安人都对此又怕又好奇,这才汇聚于皇城之内正想观看行刑,可毕竟此刑过于酷烈,必然引发观刑者的心理波动,若是有人趁此机会擅动民意,将会酿成一场巨大动乱……
杨师道摆摆手,“有你在,老夫还有什么不放心?你且在此观刑吧,我去煮杯茶水喝,人老了心就软,见不得此等酷刑。”
转身走进城楼。
房俊苦笑:“我亦不是铁石心肠之辈,做不到熟视无睹,不如陪您坐一坐、喝杯茶。”
杨师道停下脚步,奇道:“即使如此,何不劝谏陛下?”
房俊左右瞧了一眼,小声道:“如何不劝?劝了,但劝不动。”
杨师道蹙眉,旋即恍然,轻叹一声:“陛下也不容易……”
谁又愿意背负一个酷烈之骂名呢?
可有些时候仁慈并不能带来服从,酷烈才能。
人性本恶啊……
城楼之下,被吊在半空的李思暕被缓缓放下,来自于大理寺、刑部的几位行刑好手将奄奄一息的李思暕扒光衣裳绑在一根柱子上,一人摊开皮革所制的包裹,露出大大小小一排寒光闪闪的匕首,拈起一柄小刀,在李思暕身上寻了一处毫不犹豫的割下去。
凄惨的叫声震荡皇城,观者无不心胆俱颤、脊骨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