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在贰师城外晃荡,看着这里居民辛勤的劳作没来由冒起悲哀的念头。
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从古至今一直都生活在不断地战乱之中,择一地水草肥沃之地养殖生息,是这些塞外之民一生最终的梦想,可残酷的现实却是从来没有放过他们。
为征地而战,为牛羊而战,为任何而战,在塞外战争似乎是永远都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
眼前如此祥和的一幕,大宛国子民或许仅仅只是渡过一段时间,或者更多的时候都在不断地迁移之中,而就在不久之后,这一幕就将发生,只是他们还不知道。
姜商随意在贰师城外逛了一圈,不禁眉头紧锁。
先不谈大宛国主如今还在醉生梦死不知亡国将近,就算自己跑到皇宫里去了,跟这位国主说清一切,恐怕除了等死依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以肉眼所见的,大宛根本不可能拉出一支成建制的军队,在面对西域大国大月氏来袭可能连负隅顽抗的机会都没有。
沙漠连绵,除了几堆砂砾堆砌而成的矮墙根本没有任何阻碍物,在面对骆驼骑兵的突袭,富丽堂皇的贰师城皇宫完全就是赤果果的猎物。
要说大宛立国时间也不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难理解,就是因为当初的大麓之强大。
在蒙元帝国当政期间,西域广袤地域就已经被彻底征服,再到大麓立国,西域一地在这百年之间确实享受到了长久未曾享受过的和平。
在文玺帝在位期间,大麓国力确实堪称鼎盛,比之蒙元前朝犹有过之,这也是汉人当政和胡人当政的区别。
论打战蒙古人确实是把整个世界都给打蒙了,可论治国,在马背上出生的蒙古人可能再给他几百年都赶不上汉人。
当时的西域诸国纷纷上朝纳贡,确实实现了万国来拜的空前盛况。
东越,南疆,西域,北方草原,四海宁平,太平盛世,海清河晏。
大宛身为西域诸国当中不起眼的藩属国,就是牢牢抓住大麓的强大不惜拿出国之根本来纳岁得以在大麓的羽翼之下安详稳定,这也才有眼前那格格不入的华丽王宫。
但这一切本就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在大麓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之后,弱肉强食的塞外法则注定了不谙武备的大宛,终究只是野心家杀伐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在大宛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情况下,一人和一支军队怎么打?能不能打?
关于这一点,世子殿下都懒得去琢磨。
干你娘!
老子又不是魔师天保和帝武甲,甚至现在看到真叶史白眉都怂,一人干几千甲乃至上万人,开什么玩笑呢?
什么突然的思想觉悟,什么为天下苍生,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世子殿下还真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
好几次都生出一走了之的念头。
大宛国的覆灭和这一地言语都不通的人民死活到底关他姜商何事?
要知道,如今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身处塞外荒漠,这一路往北辽走要过多少劫难多少追杀,说是比西游九九八十一难不差,应该没人会有疑问吧。
可几经思量,最终世子殿下还是没有离去贰师城,不过在走与留的角力当中,颇有一些心力交瘁的坐在了一堆干草垛上,抓了一把紫花苜蓿就往嘴里塞,想要把心中的憋屈化为食欲,老子为你们大宛拿命来拼,总得吃点回本吧。
至于到时候大月氏的军马开到贰师城下的时候怎么干?世子殿下已经不再多想。
尽人事听天命!
怎么说自己可是参与过人间巅峰之战的,可见识过那三位翻天覆地人力不可违的手段,就连那天门都曾当过守门人,还怕这些个刀枪斧戟?
平凡众生怕是不知道一品宗师经天纬地的手段,闹一出震慑胡夷相信不是难事,真要形势不对,起码也得亮个不错的造型,让野心勃勃的大月氏人知道,何为中原的陆地神仙。
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姜商一头倒在了草垛上,看着略显阴沉的天幕。
愁云满布,确实是血流成河的前兆呀。
北风呼啸,塞外的寒风格外的刺骨,不似中原,在这里大有一往无前的凶狠,吹得人心肝儿颤栗。
呜呜声中,姜商被一颗小黑点吸引了过去。
以他目前的眼力,这颗小黑点就算离地百丈被狂风吹得不断摇曳依然看得异常清晰。
赫然是一架在塞外绝难见到的纸鸢。
制作得十分粗糙,支撑的骨架在狂风吹拂下已经有分崩的架势,牵连的细线也有一触即断的趋势。
而放起纸鸢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拼命的往回扯。
也不知是不是力度不够,回收得十分困难。
塞外的天空从来都是苍鹰秃鹫的地盘,这么一张极富中原气息的纸鸢在半空晃荡着实令人意外。
莫非有汉人在此定居?
已经打定主意亮个相在形势不对之后撒腿就跑的世子殿下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在异国遇到汉人,也算是老乡见老乡,没来由的有一股亲切感。
一路而来操着拗口的蒙古语跟塞外之民指手画脚可把世子殿下可整裂开了,一下子怀念起朗朗上口的中原雅言,再不济咱跑这一趟救得几条鲜活的生命也不至于功亏一篑,再说了找个汉人侃侃大山吹吹牛皮,一解心中憋屈也可谓是炼心之举,不然心里的这口闷气实在是不吐不快。
起身,飞奔,朝着纸鸢的方向掠去。
还没等姜商赶到,那一架本就脆弱的纸鸢终究还是没能抗下呼啸的北风,丝线先断,而后听到一声清脆的骨架折断声。
一颗黑点急坠而下,迎风招展的风姿瞬时被北风吹拂得揉成一团,再一吹不知落往了何处。
姜商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一双迷人的丹凤眼眯成了一线。
没想到放纸鸢的竟然只是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孩子。
怪不得在纸鸢出现不支的情况下,收线收得如此之慢,可也好奇这小孩当时是怎么把纸鸢放得那么高。
年岁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并没有如中原少年那般因为纸鸢的断开损坏而开始哭哭啼啼,塞外吹拂而成的黝黑脸庞显得异常坚毅,虽然穿着大宛特有的服侍,姜商还是一眼就瞧出了这小孩确实是中原人的种。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搬迁到如此偏远之地,从中原到大宛,万水千山的远。
除了那些走南闯北的商家侠客,汉人很少会来到这边定居。
故而每有这样的汉人,大多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酸故事。
背井离乡,这一片沙漠掩盖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故事。
小孩眼神坚定,在认定了纸鸢坠落的方向之后就一股脑地跑了过去。
显然也是野惯了,一路跑下来不带喘气,只是塞外风大,断了线的纸鸢到底被吹到了何处,怕是世子殿下都做不得准。
只是小孩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寻回纸鸢誓不罢休的态度,不管被吹到了哪里,万水千山都阻拦不住他的脚步。
并不是那种小朋友因为寻着心爱的玩具而表现出来的不谙世事,姜商牟然之间感觉到了一种信念,或者说是一种寄托。
或许那一架制作粗糙的纸鸢,并不是小孩平时拿来消遣玩乐的玩具,而是有一种使命存在,可以笃定,那一架纸鸢对于眼前的小孩,一定意义不同寻常。
姜商二话不说跟了上前。
“喂,小朋友,听得懂汉语嘛?”
虎头虎脑的小孩表情错愕,显然在大宛听到中原雅言十分意外。
当然更多的是因为世子殿下那不似人间人物的绝世容颜而惊讶。
小孩停下了脚步,并不羞涩。
“你是中原人?”
“我看起来并不像西域人吧。”
小孩的汉语有些蹩脚,但是交流起来还算顺畅,听到懂说得清,显然在大宛并没有入乡随俗说得塞外语言,应该是长辈有要求长年累月的用汉语交流。
“大哥哥可长得真好看,不过我现在没空。”
小孩十分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蓦然间让世子殿下觉得见到了那些中原私塾里摇头晃脑知礼节明是非的读书种子。
之所以四方疆域都觉得中原好,到底好在哪里,可能诸多塞外人都说不出统一的答案。
有觉得中原土地肥沃,有觉得中原地大物博,有觉得中原气候温和。
可只有当权者知道,中原的好,是好在骨子里的那一股子精气神。
三教之一的儒家之所以能在中原占据人教第一,在华夏数千年里永远都有一席之地,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得那样一文不值。
就是这一点从小种植下来的礼和理,在汉人和胡人之间埋下了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分割线。
不说儒家之学的驯化迂腐,执礼,明理,本就是一个民族强大的底蕴,战力彪悍如蒙古人,打下了一个世界又如何,骨子里差了那一点文化底蕴,再大的疆域都会分崩离析。
怪也只怪汉人呐,骨子里又有太多的贪念,真如儒家至圣先师所言那般,中原又岂会陷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不堪局面。
“你叫什么名字?是要去找纸鸢嘛?你要知道这儿的风这么大可能被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
姜商就跟在小孩的身边。
并不是他闲得发慌非要帮着小孩去寻一架已经支离破碎的纸鸢,而是小孩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那一份执着令自己十分欣慰。
有信念的人,并且坚定不移去实现的,本就值得去赞扬,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
不难猜测,那一架纸鸢承载着很深很厚的情感寄托,浓烈得让世子殿下突然很怀念分隔千山万水的亲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能在莺飞草长的季节,看到自己的心爱的人儿。
“大哥哥,我叫虎子,嗯,那纸鸢是我娘亲手做得,不管被吹到了多远我都要去找回来,都怪虎子一时贪玩,放得太高了,想要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呜呜……”
虎子说着说着,声音都开始呜鸣颤抖,豆大的泪珠在眼角处打转,却楞是没有滚落下来。
言语间的伤心溢于言表,带着自责愧疚,只是坚持的态度更加得明确。
“虎子,我叫柿子,我们都叫子,很高兴认识你。”
“……,柿子哥哥,虎子也很高兴认识你,可现在我真要去找纸鸢了。”
破涕而笑的孩子,笑容异常灿烂。
“虎子,其实纸鸢不难做,既然已经坏了,不如重新再做一个新的。”
虎子顿时停下了脚步,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世子殿下。
不知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尴尬一笑。
“我娘很忙的,她要放羊,她要喂马,她要种苜蓿,她要……,哎呀,反正我娘没空给虎子做纸鸢,而且做纸鸢的材料很难找,还是我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如果不找回来……,不说了,我先走了。”
虎子强忍着眼角的泪珠子,这一切都被姜商看在了眼里。
很多时候,在寻常人眼里不值一文的东西,往往在某些人心中重于千金。
一架破碎的纸鸢,在虎子的心中,可比那换千金的汗血宝马,比那价值不菲的紫花苜宿,或者比那突兀又华丽的贰师城王宫都要珍贵。
“虎子,你都叫我一声柿子哥哥了,那哥哥帮你找好嘛?如果坏了,哥哥其实也会做。”
“真的?”
“那当然,不过虎子要答应哥哥一件事。”
“你说,虎子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修好了纸鸢,虎子带哥哥去见你娘好嘛?”
可能是世子殿下小觑了一个不到十岁孩子的心性,本打着带着这一家背井离乡的故乡人逃离战争的侵袭,这一刻却是有些意思歪曲了。
一向执礼的虎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了毛。
“坏人,你滚!你马上滚!”
歇斯底里的怒吼,顿时把姜商给整懵了。
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意思再也明显不过,无非就是我叫你一声哥哥,你竟然想睡我娘?
不过人精儿一样的世子殿下顿时就想明白其中的转折,莞尔一笑。
咱虽在京师八大胡同里是有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但也没在这穷山恶水的地儿还有那腌臜的兴致,只是自己顺着虎子的话把意思给整歪了。
干嘛要见人家的娘,见爹不行吗?
果然世子殿下的风流劲儿是印在骨子里挂在嘴边的,一开口就是老坏银了。
“咳咳……虎子,你误会了,那个啥,呵呵,你娘是不是很美?”
此时的虎子已像是一头暴躁的小牛犊,大有一言不合就干架的样子,管你柿子长得如何像一个谪仙人,又是人高马大的,想睡我娘,命都跟你拼了。
“我娘当然漂亮,比你还漂亮,说,你是不是跟那些坏人是一伙的,想抢我娘?我跟你拼了。”
一头小蛮牛直愣愣地冲了过来,世子殿下洒然失笑,伸出一手顶住虎子的额头,任其拳打脚踢,心下明了。
真如虎子所说,一个貌美如花的中原女子居住在视女子如牲畜的塞外,有那龌龊心思的人怕不得比荒漠的沙子还要多。
只是北风,黄沙当真还能让一个女子保持着水灵灵的摸样儿?
比自己还漂亮?
嘿,这话听得怎么像是在骂人。
中原雅言果然博大精深呀。
暴走的虎子根本不听姜商的唠叨,无法,只得用手撑着小蛮牛折腾了好久才让这小牛犊使完了力气,最后无力地坐在沙子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再等到哭得泪珠子都干了,声音都哑了,姜商方才坐在虎子身边,露出自认为亲近可人的笑容。
要知道世子殿下的相貌,这做作的笑,可得让京师八大胡同多少清倌人日夜思念,可在虎子这里,就没有这么好使。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带你去见我娘的,死也不会。”
只是耗光了力气的虎子,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不硬气,反而像是一种乞求。
“其实哥哥并不知道你娘漂不漂亮,当然也不关心你娘漂亮不漂亮,刚才只是嘴快了,这样好不好,哥哥帮你修纸鸢,虎子带哥哥去见你爹怎么样?”
姜商不说还好,一提爹,虎子原本已经哭乏的眼珠子又是满满一眼窝的泪水。
“滚!”
“好啦好啦,什么都不见,哥哥就帮你修纸鸢,咱们当个朋友好不好?”
“你当我是傻子?”
“呃……”
世子殿下顿时两难了。
自己可是北辽世子耶,将来的北辽王,是将来天下归属最有话语权的一人,面对的是倾覆天下的各方枭雄,能让自己动脑子想办法解决的都是谁啊?
魔宫,天莲教,西方诸国,大麓朝廷诸如此类,狗日的竟然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束手无策。
本世子不要面子的呀!
二话不说,背起无力的虎子一个箭步,脚下开始生风,在荒漠呼啸的北风中冒起一股足下清风。
一身白衣的谪仙人,开始表演起何为陆地神仙的腾云驾雾。
我欲乘风归去,带着小屁孩看那天上的风景。
一路风驰电掣,像那翱翔的雄鹰展翅高飞。
飞沙不够高,乌云踏足底,一路上凌霄,揽进骄阳入我怀。
小孩子的心情如同塞外的天,一时万里无云,一时狂风暴雨。
飞翔是每一个平凡人的梦想。
伏在柿子哥哥后背的虎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敢动弹,微微抖动,难掩心中的欣喜和兴奋。
“柿子哥哥,你会飞?”
“嗯”
“可以飞得更高嘛?”
“虎子想要多高?”
“很高很高,或者很远很远。”
“虎子是不是有想要见的人?”
“嗯。”
“哥哥也有想要见的人,只是啊,太远太远,哥哥怕是飞不过去。”
“柿子哥哥,你是神仙嘛?”
“不是呢。”
“可我娘说了,会飞的都是神仙,对了,你一定是神仙,虎子每天都在向住在天上的神灵祈祷的,哥哥是不是听到了虎子的声音,所以下来了?”
“……”
姜商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早熟又天真烂漫的小孩。
可如果力所能及的话,当神仙不见得就是一个谎言。
在人间呐,很多时候善意的谎言或许比现实更要容易让人相信,世道如此罢了。
“哥哥是神仙,下来帮虎子完成心愿的,只是虎子的声音太小太小了,哥哥又住得太高太高了,听不到你说什么,所以今儿个就下来,听听那个每天祈祷的虎子到底说些什么?”
姜商没有等到虎子的心愿。
小孩伏在后背,很久很久都没有声响,最后轻轻地问了一句。
“神仙哥哥,你真的不来抢我娘的?”
“当然不是。”
“真的?”
“哥哥先帮虎子完成第一个心愿好不好,说好了,就完成三个心愿,再多可没有了。”
“只有三个吗?”
“虎子,你娘没跟你说,不要太贪心嘛?”
“我娘说了,我不贪心。”
“那虎子的第一个愿望是?”
“神仙哥哥帮我修好纸鸢,好不好?”
“好!”
被北风吹走的纸鸢,离得很远很远。
远到凭凡人的脚力难以寻着的地步。
两人看到骨架的时候,那已经破碎的纸鸢就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不完整的架子,纸面已经一点不剩,绑着的关节处全然崩开,彻底地废了。
体验一回腾云驾雾的虎子已经美好的心情顿时一片阴霾。
水盈盈的眼眸藏不住的心碎。
只是娘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天已经哭了好几回,不能再哭了。
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角,抿着嘴唇楞是不开口。
神仙哥哥说了,就只有三个愿望,只是这样的纸鸢还能修好吗?
姜商哪里不知道虎子的想法,伸手揉了揉倔强孩子的头,笑道:“虎子许得第一个愿望是有一个全新能飞的纸鸢,哥哥答应了,一定会实现。”
“真的嘛?”
“那当然,我可是神仙,会法术!”
欣喜地鼓掌,纸鸢只是孩子心中最好的一个美好愿望。
朴实无华,长大又有什么好。
虎子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神仙哥哥一窜就上了自己怎么都爬不上的大树,拿着那支离破碎的骨架,等待着神奇的一幕出现。
饶是姜商自负身怀不俗的武学造诣,让他这会表演一下祥云聚顶,又或上山下海都是随手拈来,唯有这修复纸鸢当真一筹莫展。
大宛不比中原,纸鸢面料的纸张本就是经过好几道工序制造而成,在这儿去哪里买?
世子殿下还真不是那法力无边的神仙,哪能凭空造物。
就是那热切的眼神,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束手无策,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楞是一时难以下手。
本世子要这天下无敌的神功有何用?
“嗯,虎子要一个飞得更高更好看的纸鸢,那就得花大力气,虎子你等着,哥哥这就给你去找材料,保准给你一个再也不会破的纸鸢。”
“我信神仙哥哥。”
姜商背着虎子手拿着骨架,又是一路飞奔。
把虎子放在贰师城外的草垛上,转身就朝着王宫而去。
日落风再起,天真烂漫的虎子觉得刚才的一切是不是做梦,所谓的神仙哥哥,仅仅只是自己的幻想,真如娘所说的,神仙只是住在天上的不该来人间,等得脖子都伸酸痛了,才终于望眼欲穿地等到了那个手拿七彩斑斓的纸鸢缓缓而来的神仙哥哥。
原本洁白的白衣,沾了一点红,一点灰,好像不再是先前那般出尘脱俗的模样。
“虎子,等久了吧,纸鸢做好了,哥哥许给你的第一个愿望可算帮你实现了。”
接过色彩鲜艳的纸鸢,小风儿一吹,好像能把虎子自己都给带到天上去,连着的丝线细且韧,卯足了力气怕也是扯不断。
“好好看的纸鸢,神仙哥哥,你说它能飞多高?”
“应该能飞到和太阳一样高的地方。”
“那是不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纸鸢?”
“那当然。”
“那中原能不能看到?”
“应该可以吧。”
“放纸鸢咯!”
看着虎子欢喜地奔跑着,姜商不知为何异常地满足。
为了做这一个崭新的纸鸢,自己可算是花了大心思。
一路闯到王宫里,直接跑到大宛国主的面前扯着那个还搂着爱妃喝葡萄美酒的国主衣襟,让其把国库打开,目的仅仅是为了找一面可以当纸鸢面料的纸张。
当时就给大宛国主给吓蒙圈了。
这是哪个从天而降的神仙人物,满王宫的侍卫都拦不住,什么刀枪棍棒根本近不了身,那啥,要求为何如此清奇,找纸!?
当然世子殿下好不容易闯进王宫,不会就为了做纸鸢,等着底下人把国库的好玩意都给搬到大殿的这会儿,总算把大月氏要攻打大宛国的消息给告知。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大宛国主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非但没有下令尽起全国的兵马和即将前来的大月氏一拼高下,当下腿一软就瘫倒在了世子殿下的脚边。
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屁滚尿流地捧起一地的金银珠宝撒腿就跑,还说国库的所有东西都留给神仙老爷,甚至不忘拉着最心爱的妃子说要趁夜跑路,凭着自己多年进贡的份上,大麓朝廷不该好好款待他这个藩属国国王吧。
什么大宛子民,什么国家社稷,值个屁!
姜商都懒得去阻拦,就算大宛国主表现出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一面,说要和大月氏死拼来保大宛一土安宁,他也会劝告能跑就跑。
根本就是拿鸡蛋和石头对碰,反抗甚至迎来屠城,一走了之也好,大月氏的人马到了贰师城,见到大宛国主早已跑路,或许大发善心也就杀几个王公贵族出出气。
毕竟在大漠,人的性命可值钱了,没打到上了脾气谁愿意屠城,大片大片的资源就是缺人去开拓挖掘,补充人口本就是这些游牧民族最大的资本,只是从今往后西域的疆域上再也没有大宛国氏之民。
吞并,同化,何尝不是塞外民族间万古不变的准则,自己又能奈何。
留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希望大月氏人杀到贰师城的时候可以不动屠刀,当真拿这些善良的人儿开刀立威,他不介意施展几手神仙手段震慑蛮夷。
抛开这般心绪,姜商亦步亦趋地跟在狂奔的虎子身后,看着虎子娴熟地把七彩纸鸢放上了天,相比洁白的虎牙笑得异常耀眼,再冷的寒风都吹不息心中的那一团火。
不知疲倦的小孩,扯着纸鸢,希望越飞越高。
满怀心事的世子殿下,坐着,思念远方的人儿。
风再大些吧,飞得再高些吧,让远在他乡的人可以看见,我在这儿,一切安好。
不知何时身边坐下了一人,已有一品修为的世子殿下第一次如此疏忽。
当然也是因为人未来一股清香先至的原因,身上有一股这么好闻味道的女人,她一定不是坏人,应该是那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吧。
风流的世子殿下并没有转头去看。
就是觉得这位应是虎子他娘的女子,味儿香,人很美。
“参见世子殿下。”
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姜商有些坐不住。
一撇之下,果真如虎子所说,他娘是一个大美人,很美很美的那种,美得根本不像是在大宛活着的人。
是练家子,修为不高,起码在大宛保着自身的安危不值一提,也解释了这么一个美人,在大宛群狼怀视下,为何依然活得无忧无虑。
本该白皙的肤色已渐渐有了被北风吹黑的势头,应是玉葱一般的指头已有常年劳作的老茧伴生,粗布麻衣难掩春色,有那身为人妇人母的端庄也有不失清秀的娇羞,是个妙人儿。
“出身云字营?还是川字营?”
“北辽戊边军云川楼川字营山房,李月环,恭迎世子殿下。”
川字营山房。
相比云字营鹰房和隼房的谍子死士以收集情报为主,川字营的死士更多是潜伏在某地,或终其一生不离寸步,大多的结局都是一个死字,唯有身还故乡的机会,只能等到北辽的那一面戊边军旗飘扬在西域边陲之地方有可能。
只是分散在天下各地的川字营死士能不能等到这一天,天知道。
可欧阳信当初为姜苏布下的局,就有这么大。
大到西域边陲大宛,犹有死士留存,所以远在大宛的世子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明里暗里,为他生,为他死的王府死士,层出不穷。
“我记得山房死士的宗旨,不见戊边军旗,绝不表露身份,李月环,如果被川字营统领知晓,你是不是就得死。”
女人莞尔一笑,“该死!”
“你不怕死?”
“可在卑职眼里,世子殿下就如同北辽戊边军旗,世子在哪里,这枚旗帜就在哪里。”
姜商一笑。
在北辽,有新老两代。
他自己和欧阳信谈不上有多亲密,且看云川楼随军参谋江修对他的态度,可以得知在北辽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这个世子殿下忠心耿耿的。
可更多的是那些对北辽戊边军旗誓死效忠的死士,不管他姜商是否是人中龙凤,只要他坐了北辽世子的位置,那么北辽王让其死绝不眨眼苟活的北辽死士绝对会对北辽世子言听计从。
军令如山,这就是替大麓抗下一半江山的北辽从始至今贯彻到底的死令。
军旗所指,死战到底,上有军令,比天还大。
不管此地是中原还是西域,是北辽还是大宛。
“身在异乡,就不用顾忌这些,我是虎子的哥哥,你是虎子的娘,免得尴尬,不如就喊一声嫂子如何?”
“殿下折煞卑职了。”
“随意点,可能咱们两人都活不了太久,还掰扯这些不觉得太累了些?”
“听闻殿下随和近人,云字营的消息倒也传得不假。”
许是李月环在大宛呆了多年,虽然心中对北辽的忠诚不改,可毕竟天高皇帝远,见着了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也并不觉得该有多敬畏,可能因为多年未见中原人,相见之下别有一番亲切。
再说了凭世子殿下那张惨绝人寰的俊脸,身为女子不生亲近,那才是真见了鬼。
以西域民族的热情奔放,李月环没直接跟姜商开那荤段子怕也是汉人出身的那一点廉耻羁绊着,照着平时和大宛国人打交道,那些整天嚼舌头的糙汉子,就算不动手也该动嘴骂着卵蛋疼才好。
想这李月环年少之时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绝美小娘,扔在这荒漠之地,再好的性子也给磨没了,在西域,女子如牲畜,不泼辣点可叫人怎么活。
姜商也习惯底下人和自己如此相处。
阶级之分早该废除了,人人生而平等,何况在他乡。
“虎子他爹?”
李月环一改平日里的强悍作风,略微捏着点嗓子,貌似很久没有如此温柔作态了。
“他爹是王府地支死士,没名字,酉字作噩,现在应该死了吧?”
听不到李月环对自己夫君的依恋,谈论生死不过寻常事。
“我很小就来了大宛,一住就住了二十来年,上任的钉子死了后,大宛国就由我来盯着,虎子他爹十年前来的这里,就呆了一年,生了虎子就走了,这些年来来回回,见他的次数一双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无非是寂寞了,给这些胡人日,自然便宜了自家人好。”
姜商哑然失笑,“是这么个理。”
“前段日子,那狗日的高高兴兴的来,和我说咱一家三口有生之年终于有希望重回中原了,才说完话,没几天就跑了,说是魔宫的人要打嘉峪关,如今把玉门关都围了。”
“要是保不住玉门关,中原的西北可就彻底沦陷,到时候戊边军出山海关的时候,再打到大宛,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咯。”
“所以呐,狗日的作噩,头也没回就抛下我和虎子一对孤儿寡母,一路就往玉门关去了。”
“哎,凉王陈显,元氏一族把整个西北经营得滴水不漏,从西疆到嘉峪关,谁听到元氏老祖的名头不吓得腿发软。”
“咱云川楼的两营,每年死在西北的死士,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这么多的人死在那儿,也不缺狗日的一个。”
“而且呐,敦煌驻守的是谁?可是十三太保里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武军元帅皇甫上将军,解玉门关之围,轮得到那狗日的去?”
李月环发完了一通牢骚,觉得自己有些上头,吐了吐丁香小舌,撇了眼笑意浅浅的世子殿下,发觉并没有怪罪。心下大安,又觉得世子殿下可真好看,果真中原男儿就不是什么西疆胡夷能比的,那还叫人嘛?
可惜自己只是云川楼培养出来的死士,要不放在中原走走江湖,不也是那喊得出名头的女侠,和风流公子携手江湖,相忘于江湖,成就一番美事,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姜商默默听完李月环的话,随后点了点头,笑道:“都是北辽欠你们的。”
话锋一转,“对虎子你总该有些念想,我可不希望北辽培养出来的死士,尽是些不谙人情世故的杀人工具。”
“虎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得疼。”
“事后随我回北辽,这是命令,是本世子给北辽戊边军云川楼川字营山房死士李月环下得命令,没有本世子的允许,你和虎子不能死,护送本世子回家。”
“谨遵殿下旨意。”
低头的李月环偷偷又撇了一眼世子殿下,这个平生想象里最好看的男子,似乎怎么看都看不腻,别说护送你回北辽,就算世子殿下提任何要求,都要答应的。
吹够了西北荒漠的风,黄沙膈人,也不知中原男儿的温柔阵仗到底是何个滋味,想想都酥麻,当然李月环把这些念头掩藏得很好,仅仅只是想想罢了,被川字营的统领知晓了,真会剥皮抽筋的。
“说说虎子吧,为何放纸鸢?”
“还不是那狗日的做得好事,来了大宛心里憋屈得很,尽把闷气撒在老娘的肚皮上,不见杀人有多狠,折腾起来没完没了,虎子是个意外,只是狗日的留下来的一个烂摊子就不管不顾,有娘生,没爹养,死了倒也干脆,有一年应是从中原回来,就带了个纸鸢来,造了孽哦,殿下也知道这鬼地方的风有多大,那纸鸢坏了修,修了坏,可难为老娘这些年咧。嘿,还是殿下做得纸鸢漂亮,可比咱女儿家的手还巧。”
能不好嘛?本世子可是一路杀到大宛王宫,把国库里最值钱的玩意都给扒拉出来。
不过看李月环那清秀的脸庞,稍微打扮一下都能跟大麓皇宫里的娘娘比,起码比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是不遑多让的。
就这么一个可人儿操着粗俗的言语一通谩骂,还别说果真是异域风情,别有一番滋味。
“他爹真回不来了?”
“云字营前些日子带来一则消息,玉门关,敦煌城,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布防在周边的以魔宫中人为主,以皇甫将军的杀力一连七次冲关想要打通通往嘉峪关的路,七战七败,以狗日的那几手三脚猫功夫,冲关除了死还能有什么结局?再说了,北辽死士不达目的绝不苟活,殿下懂得。”
姜商默默点头。
能死战绝不退,何止是北辽王府死士贯彻一生的宗旨,戊边军上上下下五十万,哪一个不是如此?
这才是让大麓朝廷不敢轻举妄动的根本,同样也是让天下所有人不敢轻视的二品修为北辽王的底蕴。
一品武神境如何?入神境如何?天象境如何?通圣境如何?超凡境如何?
面对北辽戊边军试一试?
强如登天门的魔师天保,坐镇东海一甲子的帝武甲,牛掰吧。
敢去北辽打一圈嘛?
如今号称人间真无敌的真叶史白眉,敢过山海关去北辽嘛?
答案都是不敢的,因为北辽,能死的不止是五十万戊边军,还有千万北辽三省道的子民。
犯我北辽者,以死偿命。
天色开始渐黑。
塞外的天,黑得特别早。
亮时刺眼,暗时不见影子。
夜风凛凛,虎子挂下鼻涕,却依然开心得欢呼不断乐此不疲。
“虎子,该回家啦!”
跑远的虎子回头看了一眼和神仙哥哥坐在一起的娘,笑得特别甜,只是娘身边要是换成爹多好,虽然爹没神仙哥哥好看,可就是跟娘更配一些的嘛。
“不,娘,我不回去,不放纸鸢,爹就看不到了。”
“爹出门的时候跟我说了,只要吹起了东南风,把这些沙子都吹走了,他就回来了。”
“所以,我边放纸鸢边等爹,只要纸鸢被吹向西北方向,我就去最高的地方等着,去等爹。”
“可是,为什么呀,东南风很少,沙子也越来越多……”
“娘!神仙哥哥,你们说,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姜商脑子一嗡!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刚见到虎子的时候,破碎的纸鸢对他的意义有多大,为什么那时候的眼神里有那样浓厚的感情。
和李月环对看了一眼,虎子娘显然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狗日的竟然和虎子说了这些挨千刀的话。
东南风起,沙漠的沙子被吹走。
“狗日的,你死也不安好心。”
骂着最狠的话,低头掩饰的李月环,分明眼角闪烁,在暗淡的月光下,分外晶莹。
虎子还在苦恼纸鸢的事情,姜商却开始心疼这个每日放纸鸢,等东南风,等沙子没了,等爹回来的虎子。
“神仙哥哥,娘,你们先回去,我还要放纸鸢呐。”
还嫌纸鸢飞得不高,风很大,吹得呜呜作响,冻得全身发抖的虎子却是哆哆嗦嗦地放线。
今儿的天是阴沉的,月儿时见时不见,乌云很厚,压得天都矮了不见星辰。
唯有一盏随风摇曳的纸鸢,飘飘荡荡,诉说着思念。
呼啸声中,能听到断断续续地声音。
“东……南风……快起……呀,沙子……沙子……你们快走,爹……”
“哥哥帮……我修……好了纸鸢,爹……它能……飞得很高很高……,你能看到嘛……看到了,快回……来吧。”
孩童的祈祷,如夜鬼的哭泣,散在荒野,沙漠。
姜商当初做这个纸鸢的时候,是以青竹为骨架,扎雁形,用提炼出来的绢麻丝绑牢,用的系线更是大宛国库珍藏的蚕丝,纸面直接提炼的是稀罕一见的天绸布匹。
这些玩意算是大宛国库里最值钱的几件玩意,放在中原都是价值连城,姜商提炼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故而才从早耽搁到晚。
甭说风大,就算打雷暴雨,只要有风,这七彩纸鸢不断不停,只会飞得越高越远。
“虎子总是不着家,为了掩饰身份,卑职一直干着各种琐事也懒得去管,以前只觉得虎子贪玩,每次把纸鸢弄破拿回家的时候哭着喊着要我修补,殿下可知道这儿可去哪儿弄这些材料,就为了这,咱这当娘还打了虎子好几次。”
“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咱也没陪虎子说说话,也不知道小小的年纪,他……想了这么多。”
心怀愧疚的李月环,只是一直眨眼。
吹了二十年的西北风,咋就今晚特别刁钻,尽把沙子往眼眸里吹,贼讨厌。
“虎子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就睡,我还以为是小孩子心性,怕是这孩子,不想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想那挨千刀的,玩累了就回家睡,睡着了就不想爹了,哎哟,可在梦里,他又想了多少次爹,我还怪他说梦话咧。”
“今晚的风真讨厌。”
李月环背转了身。
北辽的死士不怕死,会把自己练得无惧一切,可有些柔软的地方一旦触碰,也是可以哭的。
或许比任何人都要哭得更惨,更痛。
姜商往虎子走了过去。
“虎子,哥哥答应了你三个要求,第一个已经完成了,是时候许下第二个心愿了。”
小手已经被丝线勒得发紫的虎子眨巴着铜铃大眼,认真且诚恳。
“真的还可以许愿嘛?”
“当然,我是神仙呀。”
“那好,虎子就许愿…………”
“希望吹起东南风,希望可以把这些沙子都吹走,希望……”
“就这两个吧!”
“就这两个?”
“嗯。”
“……”
姜商的心像是被锤子狠狠地锤了一下。
多懂事的孩子呀!
他是不是知道,他的爹,这一次走了,可能……
或许在虎子的心里,不管他爹走多远,只要东南风起了,只要这里的沙子没了,远在天边的爹多远都会回来吧。
“神仙,神仙!那就让柿子哥哥,当一回真神仙!”
当下的天幕漆黑,乌云满天。
从荒漠的中心,蹿起一抹白银丝线,好比一柄破天的神剑,撕裂开压抑的云层。
吹拂了千万年之久的北风,带来了如海洋一般的沙漠,把这一片土地吹得龟裂。
今晚,北风不再,沙海不进。
因为有一人,他要一改风向,实现人间夙愿。
以吴氏剑主当初剑开天门的人间大气概,窥天门之密,扭转世间乾坤。
风撞墙,沙碰壁。
大宛的天空,宛如从天而降一座齐天巨门。
震慑眼前一幕的李月环用手捂住惊讶的嘴,云字营的情报上把天人之姿的世子殿下吹捧得如何惊为谪仙人,都不如亲眼所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天地之大,茫茫乾坤,人力与之相比如何渺小。
换在任何一个时候,有人和李月环说,人力可胜天,就算杀了她都不会相信。
可这一刻,由不得她不信。
西北风和东南风激烈碰撞,陆地起龙卷。
白虹剑气宛如开天,一剑分混沌。
狂沙倒卷,天地反复。
只有那衣角鼓满的俊朗男子,伸开双臂,悬停半空。
以云为踏足,以风为进行,所到之处,风向逆转,飞沙避让。
狗日的!这是人还是真神仙?
“是东南风,是东南风!!!”
“沙子被吹走了,娘,你看,沙子真被吹走了!”
空前绝后的一幕,只有虎子的声音兴奋地响着。
七彩的纸鸢越飞越高,高到再也看不到那一颗小黑点。
云层被吹散,露出月儿的面容。
狂风呼啸下,分外明亮。
虎子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心想事成的笑容。
咧嘴而笑的李月环,挂下两行清泪。
风不大,沙也无。
老娘就是感动得想哭,不行吗!
承载着思念的纸鸢在圆月里出现,好比月宫里的人儿正朝着人间而来。
它飞得足够高了吧,能让更多的人看见了吧。
虎子爹,如果没死,看看今晚的月,你的亲人在想你。
远方的人儿,姜三一切安好,还能玩风弄月,请等我,日后相见!
被纸鸢扯着的虎子费力地往所见之处最高的地方跑去。
小小的身躯总是被高飞的纸鸢拽着踉跄。
可他咬紧着牙,就算手腕被坚韧的蚕丝勒出了血,也不放。
姜商悬空跟在身后,登丘,等待。
“在这里,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爹说了,站得高看得远,他回来的话,我一定能看到。”
“爹!爹!”
“起东南风了,沙子没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一次又一次的声嘶力竭,不知疲倦,喊得声音都哑了,还在呼唤。
望着矮小身躯的李月环,痛哭流涕。
“挨千刀的,如果没死,抬头看月亮啊。”
子时已过,荒野凄凉。
贰师城一片阴暗。
那边一片安宁,在战争来临之前,大宛子民难得不受北风吹袭,享受着他们难得一遇的安稳。
这边天地乾坤扭转,呼啸如雷,宛如开辟新天地。
唯有一声声的思念呐喊,传得不近不远,诉说情感。
月辉之下,浮现星辰。
端着小膀子的虎子,扬起小脑袋望着点点星光发呆。
“爹告诉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有很快,但是慢一点回来也可以呀!”
“神仙哥哥,今天吹了东南风,你说纸鸢只要飞得高,那就会飞上天的,那会飞到多高的地方呢?”
“我娘说过,离开人间的人会化为天上的星星,在天上守护他们所爱的一切,一闪一闪的时候,就是在发出保护的光,这又是不是真的呐?”
“我娘很厉害的,肯定不会说谎,所以我才要每天放纸鸢。”
姜商只是默默在站在虎子的背后,听着虎子渐渐低哑的声音说。
“爹爹,虎子很好哦,你不用担心。”
“如果你回不来,那等虎子去找你好嘛?”
“虎子很快就会长大的,爹爹再也不用走那么那么远的路来见虎子啦。”
“神仙哥哥,我们再等一会儿吧,娘,陪虎子再等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再一会儿,就回家……”
姜商和李月环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虎子,看纸鸢,看星辰,看明月。
直到世子殿下再也无法支撑天地扭转的局面,累得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可是瞧见依偎在李月环肩头,闭眼却笑得异常灿烂的虎子,又觉得再苦再累,很值得。
缠在虎子手腕上的蚕丝早已被李月环解下,可伤痕被勒得很深,把李月环心疼的想在自己身上割几块肉。
北风不肆虐,天地清明。
虎子长长的睫毛下,挂着几滴泪珠,顺着泪痕划入脖颈。
日月交辉,隐有人声。
有些人注定是回不来的,有些谎言注定是圆不回来。
可姜商依然希望,那个王府死士。
酉字作噩,可以踏着阳光,回来。
望眼欲穿,就像虎子每天所期盼的一样,一天一天的扯着纸鸢,等风来,一遍一遍的望着远方,等人归。
或许终有一天,风会把虎子爹还给他吧。
终于日出了,等的那个人,没有出现。
姜商伸手抹去虎子残留的泪痕,和李月环相视了一眼。
两人都说不出一个字眼。
生死无常,世间事又岂能事事如意。
却有一阵闷雷声突而响起。
酣睡的虎子猛得惊醒,睁不开的眼皮耷拉着,吐口而出道:“是爹爹回来了嘛?”
雷声越近,闷响充斥。
姜商脸色一白。
“神仙哥哥!娘!是不是爹回来了啦?”
“不,是吃人的狼来了!”
北风带走的是亲人。
带来的是敌人。
等风来!
风来,狼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