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畔,斐潜沉思了片刻,便是从记忆里面调取了河洛的地图,尤其是雒阳八关的情况,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曹军在雒阳城周边,设定了埋伏。
『曹丞相还真是……』
斐潜微微摇了摇头。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曹操设置的计谋,而是在雒阳的守将定下的策略。
这种中央开花的战术,说破了就自然不值一文,可要是身陷其中,就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打击。明明已经攻到了城下,结果不仅是没能攻下城池,反倒是自己被敌军包围,这种上下之间的心理落差,搞不好就会士气崩溃,直接原地溃败。
不过么,换个角度来考虑,这或许也是雒阳守将唯一的败中求胜的手段了。
『士元前来寻我,想必也是有破解之法了』斐潜笑着说道。
战术上的事情,还是庞统张辽等人更为擅长一些。
庞统眯着眼笑,『还是主公知我……』
斐潜也笑,『别弄险!』
好不容易将你个胖黑鸡从落凤坡上捞回来,结果搞了什么杀鸡桥,宰鸟山什么的,那就太亏了。
『呃』庞统一下子就卡壳了,眼珠眨巴了几下,『不弄险啊……』
斐潜点了点头,『莫要小觑天下英雄……夫田单、包胥,齐楚之小吏耳,犹能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何况今乎』
庞统吸了口气,拱手说道:『主公所言甚是。统有些急躁了。』
『乐毅破齐后,田单退即墨。期间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斐潜缓缓的说道,『五年伐齐,燕兵疲否』
庞统点头说道:『时日久战,燕兵必疲也。』
『世人皆以为田单火牛冲阵了得,又有何人知晓其冲阵之前,究竟做了何事』斐潜微微抬头,眺望着大河,『火牛冲敌营,怒而奔燕军,所触尽死伤,疲军夜大惊。如此之战,犹如惊涛拍岸一般,夺人心魄,激荡胸怀。然,田单战前做了何事,战中如何准备,皆不见矣。』
庞统嘿然,『此乃世人常情也。』
一谈起田单来,似乎就只剩下了火牛,但是实际上在火牛阵实施前,田单通过『神师计』,令老弱登城,又是通过诈降来瓦解燕军的士气,并且辅以『反间计』使燕惠王撤换乐毅,为火牛阵最终获得巨大成功,创造了战机。
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需要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的,只不过世人大多数喜欢高潮,喜欢刺激,这种传播规律符合『峰终定律』——受众更易记住最具冲击力的结局,也就是一个片段,而不能形成整体的逻辑思维。
就好像以为左口袋倒右口袋就能变出钱粮来,然后就可以吃之不尽用之不绝了。这种毛病,即便是后世砖家也经常中标,毕竟离地太高了,假大空都习惯了。
战争其实是极其残酷的事情。在战国时期,据云梦秦简记载,真实战场的血腥本质就可见一斑,在秦军斩首记功制度下,正兵部队的伤亡率常达40%以上。所以一般军队达到20%的伤亡不崩,就已经可以算是强军了,而秦兵可以撑到40%,怪不得让六国齐声高呼,群体高潮!
斐潜哈哈笑笑,眉毛挑了挑,『火牛之后,「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不知士元可有感想』
庞统闻言便是愣了一下,旋即抚掌而笑,『啊,主公不说……统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哈哈,确实是可笑啊……』
两个人笑着笑着,然后就差不多同时收了笑容,不笑了,面容也严肃起来。
这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就是个笑话,哈哈哈的不行,可要是轮到自己……
燕国,因为长期和胡人作战,所以一度武风澎湃,也曾经是战国七雄之一。燕赵都是较早的采用胡服骑射,并且进行兵制改革的国家,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但是很显然笑到最后的,既不是赵,也不是燕。
在田单火牛的背后,燕国打齐国打了五年,在五年占领齐国『七十余城』的情况下,齐国当时只剩下了剰莒、即墨二都,结果被田单打了一个反冲锋,旋即就败退回了原点,『七十余城皆复』!
斐潜不知道当时燕王是怎么想的,也有可能是刚好燕昭王死了,所以新燕王害怕乐毅功高震主,反正不管怎么说,燕国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土地城池便是又吐了出去,并且从此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七雄的气度。
乐毅牛逼不结果打了个毛线
所以说这成本一核算,简直就是裤衩都亏掉了。
双方都是两败俱伤,然后秦国笑哈哈的在一旁拍巴掌鼓励,打得好,打得妙!
现在斐潜和曹操,如果也是如此一般,又是谁会在一旁拍巴掌鼓劲
敌人未必都在外部啊!
在华夏古代封建社会的权力结构中,中央集权与地方豪强的博弈始终存在。
三国时期,又是极为特殊的一段时间,皇权衰微、门阀崛起、土地兼并加剧,整个天下动荡不安,可这种动荡,又是实现根本性变革的最好时机。
当然,想要实现这种变革,就要超越传统权谋之术,构建系统性的制度,重建整个政治框架……
斐潜在关中,已经算是在土地制度上,取得了一定的,具备革命性的突破。
首先就是『耕者有其田』。
这是一个从上古就有政治家明白的道理,可是依旧免不了在实行的过程当中被私欲所玷污。在民众意识无法提升到极高的层面之前,保持自耕农的数量,无疑就是稳定整个社会的基础。
当孟子提出恒心恒产的理论时,或许只是为了劝告执政者别太贪婪,多少给民众百姓留下一点吃食,但是这一点无疑是有一定的指导发展意义在内的。
恒产不一定是耕作的田亩,也可以是其他较为稳定的产业,当民众拥有这些可以长期依靠的物质基础时,才会产生维护社会秩序的自觉性。这与马大胡子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论断形成跨越时空的思想呼应。
孟子并非单纯强调财产占有,而是提出了一个标准,就是可以使百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这样民众就会安定,社会和国家就能得到发展。
是不是很简单
可就是有人做不到。
当然也不排除有『无恒产而有恒心』的仁人志士,这些脱离趣味的人,显然超越了那些『有恒产而无恒心』的投机者,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照亮黑暗,指引道路的闪亮明灯。
斐潜在关中,推行推行『军功爵田』与『流民屯田』的双轨制,将战争当中出现的无主荒地授予退伍士兵与流民,建立出一套独立于士族的自耕农经济单元,从而摆脱了原本关中和河东士族的禁锢。
而对于自耕农来说,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抵抗风险能力太差。可以说从古至今,底层的民众对于风险的抗性,无限的趋近于零。任何一场灾害,病痛,甚至一点点的小事故,都可能会导致自耕农不得不贱卖自己唯一的产业,求得一时的生存。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土地兼并,或者叫做『资产重组』就难以避免,阶级分化和贫富差距就会越来越明显。
因此斐潜在关中设立了类似于『常平仓』的机构,通过统一的粮食储备系统实施土地典当赎买,在自耕农有需要的时候代替原本的乡绅私人借贷,也是逐步瓦解庄园经济的一种手段。
但是同样的,这手段并不保险,也不能保证在发展到了一定时期,这个原本面向困苦家庭的贷款,变成了只是『锦上添花』的富人的额外生财之道。毕竟从官方低息贷款拿到钱,然后加息贷给第三方赚取差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操作。
仅仅是这样,也并不足以改变山东的经济体制,扭转构陷了三四百年的奈头乐。
斐潜还在关中建立了新的货币财政体系,扭转了原本『五铢钱——粮本位』的架构体系,开始采用更加复杂的金银铜贵重金属货币,将货币的发行权收回中央,也就自然而然的削弱地方豪强的经济操纵能力,同时建立了『大漠』、『西域』、『雪区』、『交趾』四条对外贸易路线,在构建出物流网络,拓展商道的同时,也扩展了道路交通,重新塑造了国家所控制的战略物资流通渠道的经济命脉。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指向了政治权利的再分配,也就是为了在大汉当下建造出一个新型治理架构。
斐潜所推行的『四三二一』政治管理系统,原本就是绕过郡县直接构建中央直达基层的治理体系,但是这种垂直管理系统有一个无法绕过去的问题,就是『人』。就像是在后世,若是没有大学生扩招,也喊不出什么大学生村官来。
斐潜现在虽然有守山学宫,有青龙寺,但是只能勉强在关中河东之地够用,而山东之处人口密集,需要的这些官吏数量至少是关中的十倍!
而且为了保证官吏不会长期待在一个地方,大概率会出现官绅勾结的情况,就必须实行『流官和任期回避责任制』,不仅是地方官员不得在本籍五百里内任职,而且还要尽可能的切断其与士族的利益纽带。
这样就更缺人。
等等这些事项,都是需要人手,甚至还需要额外配备大量的监察人员……
人不够,那么就是必须要办教育,而山东教育体系,包括各地的学宫经书什么的,又是在士族乡绅手中,这就很容易形成恶性循环。需要乡绅来协助教育,擢升寒门,但是寒门又很快的演化成为新的士族门阀,甚至相互勾结联姻成为区域性,甚至是朋党性质的巨大政治聚合体。
当斐潜将这些问题提出来的时候,庞统也是直挠头。
『兵事如此水……』斐潜指着大河说道,『若出函谷,便如东去之水,不可复回。』
进军山东,在现在的情况下,多半就会出现当年燕国进军齐国的情况,动辄攻陷了多少城,然后稍微有些不对劲,或是在战事僵持之下出现了什么纰漏,难免又是『七十余城皆复』!
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一时之间,斐潜和庞统都沉默了下来。
虽然斐潜有千古的经验积累可以作为借鉴,但是也仅能借鉴而已,就像是他知道什么是错的,但是现在的问题则是要在错误之中找出正确的方向来。
而庞统作为大汉的土着,显然比斐潜的纯理论会更加的适合当下的大汉。
庞统抚须沉吟片刻,目光掠过河面,望着滚滚流水东去,忽然笑道:『昔秦取六国,非独强弓劲弩之功,亦有商君变法之效。今主公欲破山东,当有三术,破其宗法、易其钱粮、更其教化。』
斐潜眼中精光一闪,『士元请详言之。』
庞统嘿嘿笑了几声,说道:『若是某所记不差,如今曹氏屯田,多有弊也……』
斐潜点头,『确实如此。』
曹操的屯田制度,是跟着斐潜之后展开的,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也不知道应该算是谁抄谁,但是曹操的屯田制度并不像是斐潜这么彻底的倒向了自耕农,而是依旧带着地主庄园性质,对于佃农的剥削很严重。
最典型的剥削手段,就是严格限制佃农的人身自由。
屯田的民夫不能随意离开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搞个红码都算是轻的,甚至直接抓起来投入大牢,秋后问斩杀鸡儆猴的也不在少数。并且这些佃农的收成超过八成都需要上缴,还要服一定的劳役,使得这些佃农根本无法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只能长期在生死线上挣扎。
同时,在这些屯田区域,也产生了屯田官员及其下属为了谋取私利,大肆从事商业活动,不重视农业生产的问题,甚至利用佃农的廉价劳动力来为自己谋取私利,而不是耕作公家的屯田……
『去年兖州大旱,豪族强占民田六千顷,饥民饥荒三月余,饿殍遍野。此乃天赐良机也……』庞统缓缓的说道,『若得陈留屯田地,当可夺其田亩,以军功授之。凡归附者皆授田二十亩,斩敌首级者加授十亩,所授田产由州府颁发铁契,或三年,或五年,期内不得转卖。』
斐潜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有想过,『若如此,需备三百万亩作授田之用。此等田产当从何处筹措』
『曹氏宗族在豫州占田七十万亩,颍川荀氏占田三十万亩……』庞统笑道,『另有冀州大族,皆有几十上百万亩者……三百万亩,何愁之有』
斐潜也是笑,『士元,如此以来,山东士族,便是生死之敌了!便循前秦之辙』
这一刀砍下去,便是天下皆反!
不,是山东士族皆反!
『非也,非也!』庞统双手套进袖子里面,像是一个乡下的老农正在数着自己田间的庄稼,『某于三辅清查田亩时,至少三成田契皆系私契……』
庞统露出露出狡黠笑容,『但效关中河东旧事即可……此等自作孽,不可活,与我等何干』
斐潜大笑起来,连连点头,『也是,正应如此!』
河风骤起,卷起满地黄尘,飘飘扬扬而起,细细轻轻落下,沾染在斐潜和庞统的衣袍上,也落在了周边兵卒护卫的甲胄上。
这么说,当然简单,但是实际上操作起来,却不逊色于战场上的血肉搏杀。
关中能够推行,是因为关中被董卓先洗了一波,后被李郭又再次洗了一回,再经过马超的羌人之乱,即便是还留在关中的士族大户,都已经是奄奄一息,等到了斐潜入主关中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少气力和斐潜抗衡。
即便是如此,依旧不容易。
斐潜望着湍急的河水,不由得想起当年关中推行『军功勋田』时的血雨腥风。那场改革让关中一些豪族试图联合反叛,却也造就了后续数万忠于新政的自耕农。
近期的河东,则是要托老曹同学的福……
再加上有裴氏彻底的倒向了骠骑军,所以同样翻腾不出什么血花来。
而要进军山东,被打空的地区倒也罢了,那些人口密集的大州郡,恐怕阳奉阴违,拖延拖拉的事情绝对不会少!
斐潜思索了片刻,便是补充说道,『除此之外,可效春秋旧事。』
斐潜抓起五颗石头,在地上洒落,形成一个大概梅花的形状,对庞统说道,『若得一处,除布告安民之外,便设「五老会」,退伍老卒掌治安,寒门士子理文书,本地农贤管田亩,商贾代表司货殖,再加我军监御史。此五方参议政事……』
『四三二一之外,再立五老这退伍老卒,是否和巡检相互冲突』庞统皱眉道,『而且……会不会冗员过多,议而难决』
斐潜笑了笑,先用脚扫掉一颗石子,然后又是扫掉另外一颗,『先以五老,再设四柱,然后建府衙三要,改军监察为巡检,直尹,立治民二佐……而后,归于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