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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原来在顾少侠的心里,小女子竟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么?”夜来换了个姿势坐着,倒是安闲自若。

“——你当我愿意被困在这里?要我说,都是师父设计得好...竟没想到这回,他老人家连我也算在了其中。”

顾见春怔了怔:“你是说,是师父要我们来此?师父为何要这样做?”

夜来面上甚是无辜:“师父临行之际,与我敲三下石桌,要我在山上待你醒来。我左思右想,只觉那石桌暗藏玄机,不过他如此神秘,我道是与你一同前来探看,没成想却被这蛇阵逼入石室。如今你我被困在这里,总得有他一半的干系吧......”

夜来见他面色仍有疑,遂指了指那石壁。

“——诺,你忘了么。上回来时,那蛇可都只敢围在洞穴之外,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这些蛇才会忽然发了疯般涌入洞隧。”

“......”顾见春一时无言,倒真是师父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却是......

“至于目的么,我也不明白。难道他是想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打开这机关?”

夜来思索一二,却不得其法。

“那未免也太冒险了,更何况,你还是带病之身。”顾见春摇头,“倘若是要我们在此静思修炼,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你,又何须绕这么大一圈,将你我困至此处呢?”

“说得也是。倘若不是师父有意为之,那便是这其中出了什么...”

蓦地,她站起身来,没由来地挥掌,将那油灯一一熄灭。随着火光黯淡,那地上细微的变化却更为明显。

两人齐齐一怔。

这石室并不宽敞,方才因着火折子与那油灯的光亮,两人却都未注意这石室的顶上那一线之光。如今那光隐隐透过那一尺裂隙射下来,径直落在夜来面上,也难怪她会察觉异样。

“这是......”顾见春看着那道正落在她眼前的月光,向顶上望去,那裂隙足足有一尺之宽,却将那石室之顶一分为二。此时月上中天,竟正好透过石顶,将这石室照得敞亮。

虽说这般景象从前便见过,只是当时他却未曾留意,这裂隙竟不似天工,而是人力所为。那切口齐整平滑,像是什么锐器所致。

“嘘。”夜来示意他噤声,深思良久,却倏忽于地上盘膝而坐。

顾见春看着她,不知怎的却想起那一副本该于此的骸骨。此时她的模样,竟与那骸骨如出一辙。

他连忙摇了摇头,将这不祥预想送出脑海。

只是夜来却也不避讳,参照着那尸骸的模样屏息凝神,闭目静思,像是在等什么。

待一炷香后,她蓦然睁眼,那目光如雪,竟直直看向顾见春。

准确说,是他身后。

“原来如此。”

夜来一脸恍然。

“什么?”顾见春转脸望去,却没瞧出门道。

夜来遂起身,将位置让与他。

“你看。”

顾见春依言端坐而望,只见那月光正投在那处石壁之表。而那本该空无一物的石壁上,竟在月光的投射间隐隐显出薄如蝉翼的小篆。

这小篆竟像是以阴刻指法,藏于石壁之内!

顾见春震骇不已,这等指法,已然绝非常人所为。而这石壁材质,亦当是玉石玛瑙,才得以在月光之中有这般变化。

夜来当即不再犹豫,点燃那长明灯便冲着石壁贴去。

“呲啦——”

“呲啦——”

在这点点星火之下,那小篆之上薄如蝉翼的一层屏障渐渐剔透,夜来小心翼翼地将手心白雾贴在那屏障之上,只听“咔嚓”几声,那薄壁顺势开裂。顾见春在一旁惊异莫名,既是为对方这使得出神入化的寒毒,也是为她那慧心巧思,他不觉心中叹服。

待到彻底剥落,两人这才看清这篆文全貌——

夫天地者,造化之洪炉也,万物皆由此熔炼而生生不息,循环无端。夫习武者,亦取诸自然之变,砥砺其心,如山岳之岿然,亦如江河之汩汩。

吾尝观百家武学,大都殊途而同归。所谓逆沧浪之诀,是以吾等凭身为剑,纵入涅石之浊,犹金砂之经火炼,愈显其真金之质,不畏烈火之燎也。纵处世事之纷,如舟行水上,虽随波逐流,然能操舵定航,不为风浪所撼,吾等亦能主宰己命。众习武者,应抱持此志,心如明镜,行若流水,随顺自然,而不失己之主宰,则功法之精进,可期矣。

今吾因急功近利,贪多而失,至末路之际,误入歧途,真气四溢,遂致半身不遂,功败垂成。吾望诸习武者得此功法,宜深思熟虑,谨之慎之。

夜来若有所思道:“原来这是那位师祖留下的刻字——”

“我一直在想,既然师祖无心世间争攘,又为何会有这般至极至高的欲念。如今却是明白了。”

顾见春叹道:“嗯,恐怕师祖创下这等功法,并非是想令沧浪诀被其克制,好显出他于前人的成就之上更进一竿。而是想以这逆沧浪诀独辟蹊径,开宗立派,以期更多入世之人能够习得这等功法,以此将这入世之剑发扬光大。”

“可惜他修行一世,本该更晓得这习武之事,不可急于一时,怎奈老了却反倒犯下这等错误,以至于落得个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结局。”夜来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老马失蹄,倒真是令人唏嘘。

“兴许师祖前辈是晓得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急于求成吧?”顾见春揣测道,“否则,以他的修为,怎么会躲不开这一劫呢?”

“如此推算,那便是他没能在临终之前窥得这功法门道,遂索性将其雪藏。宁愿将他的毕生心血锁在这石室之中永不见天日,却也不愿有人被这功法所伤。”夜来耸了耸肩,兀自笑道,“这么想来,我倒也算是辜负了师祖的厚望。”

顾见春摇头:“小湄,以你的武功造诣,能领悟至此,已经佼佼。”

“呵,玩笑话而已。”夜来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

“——既然师祖这么想济世救人,为何不直接下山去呢?”

“想必是囿于门规吧?我曾听师父说,栖梧山到了他这一代,才有诸多改变。师父向来不喜循规蹈矩,因此你我也算是幸运。”

“说得也是,毕竟你并非道士,我也没做了尼姑。”夜来扫了他一眼,不禁莞尔,“否则,你该讨不到心上人做媳妇了。”

顾见春面色一窘,强笑道:“原来你都听到了?”

“我可没有这等兴趣。”夜来狡黠道,“我只记得有人说,他喜欢的女子,兰,姿,蕙,质,白,璧,无,瑕——”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顾见春便也凝神望着她。火光与月光交叠在她面上,眉如远山,目若柳丝,冰肌玉骨,潋滟含香。

他忽然有一瞬的冲动,想告诉眼前人,其实那兰姿蕙质,白璧无瑕之人,便在此间。

“小湄,其实......”

可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此时少女脸上的幽光忽而一暗。那光芒渐渐衰弱,而后化作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显然对方看着顾见春的脸庞,也是兀自一怔。

两人齐齐看向那裂隙之间。

——原来那本该皎然云间的中夜之月,此时却倏然暗淡如缁,竟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不由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血月凌空?”

顾见春虽也跟着师父修习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却只学得皮毛,认得个大致。这等异象,他却是平生所见。

“何谓血月凌空?”夜来面色一怔,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天上异景,怎也不敢移开。

顾见春摇了摇头,迟疑道:“不,我亦看不出门道。这血月凌空,我只在山上的藏书之中见过。《苍梧书·本纪》有载,敬帝年间,血月凌空,色赤如血。时国中大旱,民心惶惑。帝下罪己诏,以平天谴。师父曾说,自古迄今,天象异变,必兆世间之乱。而此乱,多是战事纷起,疫疾肆虐,旱涝无收,民生凋敝为甚。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不敢确认。但是料想今夜之象,便与那血月有几分相像了。”

“血月凌空......”夜来了然点头,却望着那一轮黯淡红月,若有所思。她又想起那日曾看见的琅州城之外的信号弹,心头难免将之想作一处。

难道近日十恶司的动向,也与之有关?

灾异之象么?

大宛叛乱,白州流疫,这次等待着那煎熬众生的,又会是什么呢?

此时两人却皆敛了谈笑之意。一时间,气氛似是与那蚀月一齐覆上阴翳。

沉默须臾,暗红色的光芒渐渐微弱,随即消失不见。

顾见春看着那重新亮起的明月,眼中挣扎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湄,我虽不信这天文异象之说,只是你既与我坦诚相待,我也不妨与你交心而谈。我自幼长在这山中,未曾得见山外之山,人外之人。所见到的,不过是将我自小养大的师父,还有与我结有同门之谊的你。我没有师祖与师父那样远大的抱负,所思所想,不过是你二人平安无虞。因此,倘若谁要伤害你们,那便得先从我的身上蹚过去。我相信,你也是如此作想。”

夜来别过脸去。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顾见春叹道:“倘若这血月之兆当真应验,江湖亦会动荡不安。记得师父说过,执剑者,当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替天行道。那时候你曾说,天行有常,又何须我们来替天行道?只是你看,如今世间如此磨难,上天不仁,却还要降下诸多灾祸。倘若你我不能出手相救,又有谁能来匡扶正义,守护苍生呢?”

“......”夜来看着他,不置可否,却也未曾出声反驳。

顾见春笑道:“拯救苍生的大道理,谁都明白。只是究竟该如何做,却无人能尽善尽美。你说十恶司乃是以杀止杀,以恶止恶,那么你们所杀的,凭何该死呢?你们所救的,又凭何该救呢?说到底,不过是遵从一人之喜恶,强者之道理。”

夜来登时蹙眉:“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

谁知顾见春却直将她话音打断:“我晓得这些话你不爱听,也晓得在你心里,只不过是因为你我境遇不同,我的话对你而言有如隔靴搔痒,做不得数。但是如前次所说,我不必杀人,也晓得杀人的滋味不好受。从前听到你梦呓,说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其实这句话,我也一度深以为然。我以为刻舟求剑,便能求得从前那样的圆满。现在我想,是你我都错了。这世间本无什么回头路可走,世人皆于苦海之中苦苦挣扎。既如此,何不效仿师祖之言,行舟于水,我主沉浮?”

他深深地望着对方。

“——而我的心意,很早之前,我就与你说过了。”

沉默须臾,夜来忽而笑了笑道:

“匡扶正义,守护苍生的梦,我也曾做过。”

“——可是还没来得及醒,梦就碎了。”

顾见春不禁抚了抚她的发梢。

“那便不必醒。人生不过匆匆百年,如今却已过二十载有余,留予你我的时间,只是几十载而已,你我又何须为那些过往而执着?”

“——小湄,以前,我不在乎你手上有无染血,此后,我只希望你能遵从本心,平安无恙。”

“不。”夜来垂下长睫,试图躲开他的目光,“就算你不在乎,因我的剑而死伤之人不会不在乎,因我的存在而痛苦的人不会不在乎。”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知道我不在乎就够了。”顾见春莞然道,“至于其他,小湄,圣人也会犯错,没有人不会犯错,你又何必苛责自己?那些仇,那些债,让我们一起偿还吧。”

夜来登时恼道:“这与你有什么...”

顾见春却一把将她揽过,将那还没出口的嗔怪扼于怀中。

“——我会替师父接过宋家与守夜人一脉的职责,会找到皇陵的钥匙,会治好你的病,也会还你一个无需世人落草为寇,占山为匪的江湖。”

“——你会面对那些不敢面对的人,譬如那个断腿的孩子,譬如南宫前辈,你会治好你的身子,你会找到娘亲,你会与我并肩站在栖梧山上,成为开宗立派的掌门人,你会看到一个千里同风,浩气长存的江湖。”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逃避,也不许你再逃避。有什么罪,什么苦,什么责任,就由我们一道来承担吧。”

“——你会和我一起的,对么?”

他深深望着少女的眼睛,似要迫使她作出回答。

“......”

那柳叶般的眉眼一颤,却忽而明明如月。

夜来看着他,沉默良久,却终究叹息一声。

“好。”

——倘若这是你的愿景。

——倘若我能活到...你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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