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夏时的惊呼,二人停下交谈,快速收好防布图,刚走到屋外,就见夏时低着头进来,身边还跟着几名配刀男子。
“呦,这位便是苏郎君吧,在下县府衙役。”为首的高大男子打量着谢黎,颇为敷衍的拱了拱手:“是这样的,在下奉县君之命通知诸位,流民冲城,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得待在屋里,不得随意乱走。”
趴在墙头瞧热闹的邻居哀嚎出声:“差官大哥,能不能通融通融,家里快没吃的了,小的想去买些粗粮。”
衙役嗤笑:“省省吧,粮食都被拉去前线,你能买到就见鬼了。”
谢黎跟风逸暗暗交换眼色,面上不显,心却沉了沉。
“不知何时解禁?是这样的,在下是‘无涯书院’的学子,约好要去‘朝云书院’拜访山长。”
衙役挑眉:“苏郎君是南齐人?”
风逸谨慎上前,挡住对方不善的打量,这个动作在衙役眼中就好似挑衅。身后的三五人刷地抽刀,气氛一下子变得焦灼起来。
谢黎推开风逸,微微一笑道:“在下确实是南齐国,不过在此以前在下还是汉人。”
衙役面色一变,抬手让兄弟们收刀,似笑非笑道:“苏郎君安心,兄弟们跟你开玩笑的。三国有过约定,不许伤害游学学子。不管南郡最后落在谁的手里,苏郎君都是栋梁。若有人敢冒犯,我王三头一个不答应。
不过‘朝云书院’你暂时去不得,那里出了细作,山长自身难保。”
“原来如此,多谢阁下提醒。”
衙役出去前,停住脚步回头道:“咱们县君对学子向来看中,等事情过去,苏郎君最好去县衙走一趟。”
县衙的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好似真的只为上门通知。待人走远,谢黎才看向夏时:“你怎么样?”
夏时心中一暖,低声道:“奴婢没事。”
谢黎轻轻抬起她的头,就见右边脸上肿起一大块,她没忍住,轻斥道:“你不是会些拳脚功夫,为何不还手?记住,你代表的是我的脸面,以后再有人出手,直接打回去。从明日开始,你跟着风逸习武,务必做到能一挑三。”
风逸会的都是杀人技巧,夏时眼眸一亮,高兴道:“奴婢一定用心学,不给女郎丢脸。”
这次的事提醒谢黎,这里不是金陵,不是司马府,没人会给她面子。
她把带来的疗伤药和毒药发下去以备不时之需。
打发夏时去休息,谢黎问道:“江陵县令为人如何?”
风逸厌恶的回说:“十分贪婪。”
谢黎的手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忽而笑起来:“贪婪好,就怕他不贪。”
她提笔写下一封拜帖,给足好处让巡逻的衙役带回去,然后就安静地待在屋里,静待回信。
三日过后,紧张的气氛终于松缓了些,冲城的流民被镇压,听说死了不少人。
谢黎租住的小院位于县城中心区域,出门走一刻钟便是县衙,治安还算不错。
等到解禁可以出门,她便带着夏时出去打探消息。这丫头近日来玩命习武,风逸又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每天弄的一身伤。
谢黎看不过眼,强制她休息,生怕这丫头趁她出门偷练,干脆带在身边。
一路逛来,江陵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穷。能住在城里的百姓本身就有些家底,然而放眼望去,百姓皆是瘦骨如柴,谢黎无法想象底下村民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漫无目的闲逛,脑海中回忆着族谱上记载的南郡,这是个丰衣足食家家有余粮的桃花源。
荆州田氏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近五百多年,可惜大风灭亡,为了抹除田氏一族的痕迹,祖宅被一把大火烧了。
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田氏的祠堂、雕梁画栋的宅邸,五百年的传承毁于一旦。唯剩下族暮孤零零躺在郊外,常年无人打理,已然成了乱葬岗。
谢黎站在废墟前,望着若大的残垣断壁,可以想象当年的田氏是如何辉煌。幼承庭训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天下有多少孩童出生就能得到教育资源,更多的人一生到死连名字都不会写。
然而田氏族学真正做到有教无类。想来学习的人不论出身门第,都可以跟田氏子弟一样,百年时间,惠及百姓无数。可惜,强大如斯也逃不过世间的恶意。
“后生,这儿不吉利,赶紧走吧。”
谢黎看向年过百半的老者,无力的扯动嘴角,夏时眼圈通红,死死咬住唇角。
她自嘲一笑,看,就连百姓都嫌弃你们不吉利,田氏,何其可悲!
“后生,听老朽一句,快走吧,这里不安省,一到夜晚就闹鬼。”
谢黎眸光一闪,作揖道谢,老者摆摆手,疾步离去。
“郎君,要不要去查查?”
“不用,他对我们没有恶意。走吧,再不走真该惹人非议了。
回程时路过县衙,夏时问她要不要去拜访?
谢黎自嘲笑道:“我算哪根葱,人家岂会见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送上去的拜帖石沉如海,她便知晓,想要见到县君,需要一位引荐人。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咒骂声:“踏马的,又要缴粮,上周不是刚缴过一回,姓谢的狗东西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名男子看到衙门贴出的告示,气的对墙壁又踢又捶,嘴上骂骂咧咧。有几个识字的书生面色煞白,剩下的百姓们麻木着脸,已然没有任何表情。
夏时担忧地觑了眼女郎,就见谢黎面不改色的走过去,与那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相携往一家酒楼走去,夏时赶紧跟上。
城里的食肆、茶坊几乎关门,也只有那些后台够硬的酒楼还能开张揽客。
男子叫李昆,今儿难得逮到只肥羊冤大头,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肉菜,吃的满嘴流油。
“让苏郎君见笑了,许久没见荤腥,一时就收不住。”他夹起一筷豚肉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说句实在话,我以前只吃羊肉鹿肉,这种豚肉连看都不看一眼,嗨,如今这种东西都成精贵物……今个儿让苏郎破费了。”
谢黎以茶代酒,敬对方一杯,客气道:“哪里哪里,在下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正想寻个百事通,能遇上李兄是咱俩的缘分。”
“嘿,苏郎君这话我爱听。”李昆得意的道:“我李某人以前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哪家敢不给几分颜面。这江陵城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苏郎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谢黎指指告示,压低声音道:“不瞒李兄,在下曾去过南齐游学,听闻过一些谢司马传闻,是一位慈父。我一直觉得心怀慈心的人不该如外边谣传的那样。”
李昆立马变了脸色:“苏郎君,话不可乱说。县君发的告示你也瞧见了,老子被盘剥的一穷二白,莫非还冤枉他了?他做慈父,是因为那是他的种,江陵百姓跟他可没有半文钱关系。”
他面露不善的指指自己:“你看我,活的窝囊吧,嘿,两年前我府上的粮食那叫个堆积如山呐,姓谢的天天要粮,把老子啃得一穷二白,婆娘带着老子的种改嫁,小妾眼瞧没好处也都另攀高枝去了,换做你恨不恨?”
谢黎见他说的不似作假,以茶代酒赔罪。
李昆面色这才好了些,哼哼道:“看在这桌菜的份上,老子劝你一句,这话别再跟别人说。不然可不能保证小郎君能完好无缺出城。
别以为我唬人,你看我过惨的吧,其实这还算不错的,底下的农户吃草根卖儿卖女不在少数,再叫人盘剥下去,嘿嘿!”
谢黎心中一沉,起身作揖一礼:“多谢李兄提醒,我没别的意思。”她苦笑一声:“实话告诉李兄,我是来寻人的。”
“哦,那你问对人了。我敢拍胸脯说,只要在我李记粮铺买过粮的,我一准儿知道人在哪儿。”
“那太好了,他叫苏凌。”谢黎此时就像刚入江湖的傻白甜,遇上“好心人”一股脑儿把话秃噜出来:“半年前我收到姨母来信,说堂兄离家出走,了无音讯。
他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姨母担心他的安危就病倒了。我花了不少银子向行商打探,才打探出堂兄曾在江陵待过大半年,可我找到他租住的地方,那里早就换了租客,我怀疑他被征去充军……。”
李昆扫过一旁想要阻止又碍于身份面露焦急的丫头,心里信了五六分,不由晒笑,还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郎君。
他面上露出同情,看了眼左右,小声道:“苏郎君听我一言,回去吧。你那位堂兄估摸着凶多吉少,这话也就咱们投缘我才说。”
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梁军攻城那会儿,县君拉了不少人充军,你那堂兄无权无势,肯定是最先去送死的炮灰,你啊,回去把姨母当做娘伺候着送终得了。”
谢黎心神一动,恳求道:“李兄,你有什么消息能不能给小弟透露一些。
你有所不知,我堂兄是跟家里闹别扭这才出来讨生活。他离开不久姨母就后悔了,出来前拿出一半银钱给我,只求活着见人死了见尸。”
李昆慢悠悠吃菜,心道难怪这小子穿着不俗,身边还能带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伺候,心里有了计较:“我跟县衙的人有些交情,这事我帮苏郎去打听。”
谢黎十分上道,以茶代酒:“将来李兄若有事相求,只要小弟能做到,必不敢辞。”
李昆喝下茶,满意的离开,夏时悄悄问道:“女郎,要不要奴婢跟着?”
“不必,他有所求,以后有的是打交道的机会。”
她今日出门前故意拾掇过,就是为了让人觉得她年少无知,是头待宰肥羊。不想没钓到心怀叵则的,倒是认识了个还算有意思的人。
回去把从李昆这儿打探来的消息跟风逸说了一遍,谢黎盯着舆图看了良久,得出一个结论:“后汉好手段,一方面给出长沙和桂阳做饵联盟南齐,再与北梁暗度成仓,诱使父亲发难夺下零陵和武陵。另一方面让南郡太守打着给谢家军送粮的旗号压榨百姓,以此激化双方矛盾,好一出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风逸一惊:“女郎是说,南郡太守被后汉收买了?”
“呵,明面上是后汉,真正出手的人却是北梁。后汉还以为将北梁和南齐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则一开始就中了别人连环计。”
谢黎猛地一掷,匕首直直插在北梁的地域上:“好毒辣的手段!”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扭头问风逸:“北梁和后汉是谁领的兵?”
风逸肯定道:“北梁最先领兵的是梁帝的亲兄弟大将军陈晃,中途换成陈晃的侄子陈玮。后汉一直都是老将蒋致。”
“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北梁为何这么做?”
风逸皱眉:“这些都是军中机密,属下需要再做详尽打探。”
谢黎走到书桌前坐下,指着矮几让风逸也坐:“你是大统领一手训练出来精英,我相信你的本事不单只是斥候,说说你的看法。”
“这……。”风逸犹豫。
谢黎执壶倒水,将一盏茶递过去,笑道:“不用考虑太多,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
风逸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这才坐下道:“属下听说陈晃突发旧疾被梁帝召回,也有说是陈晃功高盖主,梁帝不想再给其军功。有传闻说梁帝十分信任陈玮,想让他接手陈晃的势力,而陈晃认为陈玮好大喜功且又刚愎自用,不愿交出兵权,所以叔侄俩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他想了想又道:“坊间传闻,陈晃病发与陈玮脱不了干系,想要确定,最好能去前线。”
所谓的前线就是武凌郡下的华容道,谢恒便是在那儿与梁军对持。
谢黎揉揉眉心,南郡到武凌路途约有七八日,在去前线前,她得先弄清楚一件事。田宅闹鬼?不见得吧,只怕是有人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