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人民医院的主楼很高,十二楼的vip病房走廊尽头,是一个开阔的阳光大厅。镶满一面墙的高大落地窗让冬日的阳光毫不吝惜地全部倾泻进来,映得这里就像是个巨大的观景天台。
陶嘉然胳膊支在落地窗边的不锈钢橫柱上,倾身看楼下的风景。
医院主楼后侧是一个不小的人工湖,上面点缀着些小小的亭阁游船装饰,已经入冬了,湖面不复波光粼粼,而是结了层薄薄的冰。温暖的阳光投在她的身上,让她心情转好了些。这里宽阔亮堂,除了偶尔路过的,几乎没有人打扰她。
有钱就是好啊。
陶嘉然不无嘲讽地想。
看楼下普通病房已经挤成什么样了?这是本省最好的医院,很多外地人来这里看病,专家号更是被炒得抢手,大批黄|牛党因此不会失业。这还不算,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普通病房的环境。因为病人太多了,病房里已经安置不下,连走廊里都被安了一个又一个加床,落个脚都费劲。那里孩子哭老婆叫,从大夫护士到病人家属,似乎每个人都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怨气亟需发泄。像个菜市场般喧闹。哪里像这里?安静得不像医院,像教堂?也对,医院、教堂都是救人的。只不过一个救赎的是人的肉|体,一个救赎的是人的灵魂。
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吗?
陶嘉然不屑地冷哼一声。
她现在成了唐僧肉了,谁都想来分上一杯羹。她舅岑子实想培养她,她爹江法言想把公司给她。岑子实倒还好,还问问她的理想,问问她想要什么;她亲爹呢,硬生生就要把个公司塞给她,还不管不顾地要和董事们闹翻。如果江法言不是她亲爹,陶嘉然倒是很想点着他脑袋质问他:“你傻缺吗?凡事不会动动脑子吗?就算是我答应了做那个什么董事长,你就这么和公司里大咖们闹翻了,让我以后怎么在公司里开展工作啊?让我怎么跟他们相处?”
她知道江法言是想对她好,是想给她能给她的一切。但是对他的种种作为,陶嘉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感动,反倒觉得这种行事方式幼稚得很,和她心目中父亲的形象相距甚远。她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也不赞成冲动的人。这世间能让她容忍冲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岑萌,因为她爱岑萌,会无条件地接受她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无论她的观念是否认同。
刚刚病房里对她不屑一顾的那些人,她并不怨恨,因为她清楚得很,她的出现触及了他们的利益。换位思考,如果她处在那个位置,知道自己辛苦打下的天下将要被不负责任地交托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她也不会淡定。即使不去兴师问罪,怕是也要暗自打算了。
她怨的是江法言。自己是他的亲生女儿啊,独生女儿,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要的是什么,就要强加给自己他自以为正确的东西?他是不是也像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和亲近的亲人、朋友、同学重逢,会问在哪里工作、赚多少钱、房子多大、有没有车、孩子考多少分、读哪个学校……各种,却鲜有人去问对方“你过得开心吗?”“怎样才能让你开心?”“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未来有怎样的打算?”。
他们只在意物质的、能用金钱考量的东西,却不去关注灵魂深处的、真正值得关注的东西。陶嘉然为他们悲哀,更为自己悲哀。
她爱岑萌,想靠自己的努力和岑萌在一起,想靠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争得一片天地。这就是她的梦想。
初初和岑萌在一起的日子里,午夜梦回,她常常自问:陶嘉然,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每一次她都可以肯定地回答:是,这就是我想要的。怀里的这个女人就是我想要呵护陪伴一生的,我正在打拼的路就是我想为之努力的。
可是,这些,她的亲生父亲,统统不去问。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这样的男人,究竟哪里好?让她的母亲当年为之不惜偷尝禁|果,为之不惜自毁前程?让薛姨搭上了一生的幸福?
她想岑萌了,不知道小丫头这会儿在干吗。
翻开手机,是小丫头拿着她的手机拍的一张张自拍。调皮的,温婉的,卖萌的,可爱的……陶嘉然一张张翻看,拇指的指肚拂过屏幕,就像拂过岑萌细|嫩的皮肤。
微醺,不经意间,嘴角都勾着一抹笑意。
“干吗总拿我手机自拍?”陶嘉然当时这样问她。大小姐的手机可比她的漂亮高级多了。
人大小姐可不嫌她手机破,一点儿都不嫌弃,还一个劲地多按了几张,美其名曰“给你攒着,省得你实在太想我的时候抓心挠肝的没着落”。
是啊,我现在就很想你,太想你。
盯着手机屏幕上明媚的笑靥,陶嘉然心中一动,如果不是太过那啥,她真的很想吻上去。
照片哪有真人好?
什么病人,什么亲爹,她现在通通不想去想,不想见,她此刻只想回去和小丫头温|存。
“心情好点儿了?”是薛锦昆,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她旁边。
“薛姨。”
“嗯,”薛锦昆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别怪你爸爸,他并不知道钟叔他们会来刁难。”
“没事儿。”陶嘉然摇摇头。到底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因为血缘而照顾亲生父亲,仅此而已。
“是我们疏忽了,”薛锦昆满是歉意,“你的身世不知被谁泄露到了公司,董事们被鼓|动来发难了。其实,我们早该把你和法言的父女关系公之于众,这样就没有人再质疑你了。也该早些把你介绍给全公司,这样,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哎,孩子,希望你能体谅我们,法言的病已经把我们折磨疯了……”
“薛姨,那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陶嘉然迎着薛锦昆诧异的目光,“您应该理解我的……”
薛锦昆沉默半晌。“我理解你,孩子。但是我还是要说,那些都是你该得的,你是江家唯一的孩子,那些都是应该属于你的。”
陶嘉然摆摆手:“您听我说,薛姨。那些东西的确很诱|人,我也是个凡夫俗子。但是,我的心不在这儿,我的牵挂不在这儿。那些,公司也罢,产业也罢,名声也罢,不是我凭我自己的能力打拼来的,不是我该得的。而且,那些人,也不是我能够驾驭的。我能力很有限,只能勉强顾好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
薛锦昆皱眉,“嘉然,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我很爱她。”岑萌的样子出现在脑海中,陶嘉然的心也随之更加柔|软,面部表情也柔和起来。
“他在……a城?”薛锦昆试探道。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如果男朋友不离开那个城市,她怕是不会离开吧?
“是,在a城。”突然想到了什么,陶嘉然又道,“薛姨,您要多对自己好点儿。”
“这话从何说起啊?”
陶嘉然掂对着措辞:“如果,我是说如果,江董真的……真的有那么一天,您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强地活着。”
“傻孩子,”薛锦昆闻言慈爱地揉着她的发丝,“我会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的。你薛姨没别的优点,就是惜命、怕死。”
陶嘉然也笑了:“您是好女人,江董被你爱着是他的福气。”
提到江法言,薛锦昆目光一黯:“你这孩子,还是不愿叫他爸爸吗?他可是盼得快疯了。”
陶嘉然低着头:“我,尽力。”
近三十年的人生都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参与,要开这个口,谈何容易?
“姨,对那些人,你们公司那些头头脑脑们,您可得多留个心眼。那些人,如狼似虎的。”陶嘉然不无担心。
“放心,你姨不会被欺负到家的。”
“一点儿欺负也不能受!”陶嘉然正色道。
“好,好,”薛锦昆感动地把她搂在怀里,“我闺女说不受就不受。”
母亲般的温暖让陶嘉然很是贪|恋,呼吸着薛锦昆身上温柔的气息,陶嘉然闷着声音:“姨,你要是我妈妈该多好……我不想没妈,从小就不想……”
薛锦昆心中一痛,眼圈随之红了,拍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大孩子,声音愈发温柔:“你不嫌弃,姨以后就是你妈妈。”
“嗯。”陶嘉然嗓子眼发紧,眼圈也红了。
两个人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
薛锦昆抚着陶嘉然的手掌:“好孩子,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领来,姨给你把把关,也让你爸爸见见,高兴高兴。”
陶嘉然颇有些为难。之前她因思念岑萌,一时忘情说出了自己有喜欢的人,这会儿人家要看她“男朋友”,她上哪去搞这种生物啊?“男朋友”真没有,女朋友倒是有一只。
眼前这个被自己视作母亲的女人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让她觉得撒谎是罪过,哪怕只是敷衍,她心里也觉得别扭。
咬着嘴唇,迟疑几秒,她终是说道:“姨,我的感情,可能有点儿特殊,唔,就是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
薛锦昆不解:“不太一样?”她心思电转,这孩子不会是做了“小|三”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这是个正直的孩子,不会做那种事的。莫非是老少恋?姐弟恋?
陶嘉然见她如此,更是不知如何开口,好抓急。她索性心一横。
“就是,您刚才说要见我‘男朋友’……”
“对啊。”
“那个……‘男朋友’真没有……”
“?”薛锦昆更迷糊了,这孩子是跟她玩什么弯弯绕呢?
“那个……女朋友倒是有……”陶嘉然说完,表情颇不自然。
只见薛锦昆顿时变了脸色,如遭雷击般呆在当场。
这还真是,“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