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哗哗哗”,海水裹挟着海风,一步紧似一步,有那么几次,甚至浸过陶嘉然的脚面。
夜晚的大海,墨蓝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窥探着,似乎在等待着时机,然后,一口吞下。
陶嘉然茫然地看着不断侵过来的海水,心里疼得麻木。
人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她的直觉也很准,只是,准得让她陷入了无助。
从知晓自己不一般的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就隐隐不安。他们骗她说是她小时候被人贩子偷走了,以她多年的人生阅历,实难相信。她想自己搞清楚,她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可如今真的搞清楚了,事实却残忍得让她难以接受。
凭什么?
凭什么就因为她的长相,就可以随意抛弃她?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
凭什么就这样夺走她本该享受到的母爱?
曾经她一度觉得和她的亲生母亲靠得那样近,她甚至觉得崇拜她,因为她的母亲爱一个女人爱得那样执着。她也怜惜她,怜惜她爱得那样苦。
现在,陶嘉然明白了,她的母亲的确是苦,却还要把她也拖进痛苦的深渊。
她从小渴望的母爱,渴望的母亲,却是这般模样。
“哗哗哗”,潮汐随着月球引力涨得愈发凶猛。
陶嘉然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海水打湿自己的裤腿。
那么湿,泛着淡淡的咸味,就像某个人的泪水。
萌萌!
陶嘉然倏的睁大眼,猛地惊醒——
之前她扔掉了手机,那是萌萌的电话!
她一定是找不到自己了。可就算是找到了又能如何?
陶嘉然心里疼得要死,只想找个大大的贝壳,躲进去,谁也不要再来打扰她。
“萌萌!”陶嘉然对着大海,喊得声嘶力竭。
继而失去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沙滩上,任由泪水横流。
如果注定是伤悲,她宁愿一个人默默体味。
月亮照样越升越高,海水也照样漫过沙滩,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而退却,大自然从不会为人类而改变自己。
陶嘉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所在,只有那几行字在脑中盘旋。
“为什么你长得不像芷言?为什么!你是我和芷言的孩子!怎么可以不像她?别像我!为什么要像我?我讨厌这张脸!”
岑子华,你恨你的母亲,恨你和你的母亲无比相像的那张脸。
岑子华,你讨厌我像你,讨厌我……所以就可以扔掉只有三个半月的我!
可是,岑子华,我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岑子华,如果你讨厌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这些?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文字?你是想要向世人炫耀你的爱情多么伟大吗?
陶嘉然宁可自己真的无父无母,远胜过这样的疼痛。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无情抛弃,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那一瞬,陶嘉然魔障了,顿觉了无生趣。她站起身,迎着海水袭来的方向,踏着水花,一步,两步,三步……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
“陶嘉然!”急切的脚步声迫近。
陶嘉然浑然不觉。
“你疯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襟,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陶嘉然身形一晃,想要挣脱束缚的瞬间,看到了岑萌满是焦虑的脸。
岑萌之前远远看到那个月光下的身影无比熟悉,她慌乱之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到那个人面前,拼尽全力抓住她的同时,已是浑身无力、喘不过气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腰上一紧,陶嘉然本能地环住她。
刚刚看到陶嘉然走向大海深处的时候,岑萌觉得自己要死了,如果陶嘉然就此消失不见,她的世界也就坍塌了。
此刻,被她师姐环住,被恐惧、焦急压抑住的委屈感倾泻而出。
“你疯了吗……你要吓死我吗……”岑萌的脸深深地埋在陶嘉然怀里,双手无助地捶打着陶嘉然的肩膀。
咸咸的,海风、海水,还有泪水的味道。
湿湿的,陶嘉然知道自己的衣服被沁透了,岑萌的眼泪正穿过衣料熨烫她的心。
冰冷的、被冻透的那颗心,总算是感知到一丝暖意,一点一点地舒缓过来。
“你来做什么?”陶嘉然茫然着双眼,声音沙哑。
岑萌缓缓地抬头,不认识她似的:“嘉然,你怎么了?”
温柔地抚过陶嘉然颤抖的双唇、冰凉的脸颊,岑萌触到两滴可疑的液体,那应该是眼泪吧?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此刻,岑萌是最温柔的爱人。
“你为什么要姓岑?”陶嘉然的样子,陌生得让人害怕。
“?”岑萌摸不着头脑,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
“陶!你们快上来!那儿太危险了!”随后赶来的朱迪大声地呼喊静默中的两个人。
岑萌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下不是纠缠的时候,逃命要紧。
她拉住陶嘉然的手,“快走!潮水上来了!”
陶嘉然不动,眼中全然是迷茫无助。
她的眼神让岑萌心疼。
一串浪花狠狠击在两个人身上。
“陶嘉然!你想急死我吗!”岑萌使劲儿拽她,泪水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陶嘉然微微动容,伸过手掌想要揩干她的泪。
岑萌猛地甩开她的手,含着泪,咬牙。
“陶嘉然!你要是想死,我陪你死!要是不想死,就别在这儿磨叽!”
陶嘉然闻言鼻腔一酸,一眼扫到了岑萌光|裸的小腿在海水中不由自主地冻得哆嗦。
双手一扬,岑萌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水面。她被她师姐抱着,顺着潮汐侵袭的势头,缓缓地朝着岸边走去。
这样的陶嘉然……
岑萌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心疼。
她想自己在陶嘉然心里还是有分量的。不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师姐都不忍心伤害自己。
朱迪的车上。
即使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岑萌还是舍不得离开陶嘉然的怀抱。
小脸埋在陶嘉然的脖颈间,贪|恋地呼吸专属于陶嘉然的气息。
“你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陶嘉然闷闷地摇了摇头,她现在,没有力气去回忆、去讲述那个伤魂的故事。
“是不是姑姑的日记里写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岑萌试探着。
陶嘉然拧着眉头,看着她,不语。
“别怕……”岑萌像每次陶嘉然安慰自己那样,抱着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轻声地抚慰她的不安,“别怕,我陪着你呢……”
陶嘉然微赧,被曾经孩子般的爱人像哄孩子一样对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朱迪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两个人的互动,眉轻挑,耸了耸肩,没做声。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
陶嘉然第一眼就瞥见了桌上散落的日记本,心中一痛。
岑萌看到了她躲闪的目光,心中了然。
“亲爱哒,去洗个澡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岑萌凑过来,轻吻她师姐的鼻尖。
“为什么你要姓岑!”陶嘉然心里泛苦。
岑萌愈发觉得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姓岑怎么了?嗯?”
陶嘉然眼圈一红,她一指桌上的日记本:“姓岑就让我想到生我的那个女人!”
“姑姑……她怎么了?”
“你自己看!”陶嘉然颤着手,翻过那几页,递到岑萌面前。
岑萌半晌无语。
“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那时候才多大?她怎么忍心?你还那么小!”
陶嘉然猛地抬手,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滚落的泪。
“她恨你奶奶拆散了她和芷言姑姑,恨不能在芷言姑姑病得那么重的时候陪着她!她恨她自己长得像你奶奶!她勾|引了我爸爸,就是因为爸爸和姑姑是龙凤胎,她想生下个像姑姑的孩子,算是给她和姑姑留下血脉。我爸爸爱她爱惨了,竟然顺从了她!她生下我,却没想到我越长越像她,越长越像你奶奶!所以她就疯了!她恨我这张脸!她扔掉我之前,抱着我拍下这张照片……”
陶嘉然说着,慌乱地翻找。
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岑萌的心脏抽痛。
“嘉然!”岑萌按住陶嘉然慌乱寻找的双手,“别急!你别急……”
从小无忧无虑长大的她,实难想象她师姐心里现在是何等的波涛汹涌,她真怕她师姐会因此而疯了。
“在这儿!在这儿……”陶嘉然语无伦次。
岑萌接过。
照片上的女人,很是年轻,眉眼和如今的陶嘉然太过相像。岑萌立时想到了奶奶的样子,果然,“奶奶=姑姑=你”,怪只怪,岑家的女人,基因太过强大。
岑子华的怀里,襁褓中是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孩,大大的眼睛,很是可爱。
那是她师姐幼小时的样子,岑萌有种想要抱抱她亲亲她的冲|动。
细看下,那婴孩,哪里有一点江家人的样子?
难怪她姑姑……可那是姑姑的亲骨肉啊!怎么忍心?
陶嘉然盯着那张照片,脸色愈发铁青,双唇都被咬出了血印子。
“明天,明天我们就回去!”
“啊?”岑萌还沉浸对她姑姑的谴责和对小婴孩的亲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陶嘉然恨恨的,“明天我们就回a城!”
“那我们不……”岑萌想说“我们不给姑姑她们上坟了”,可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想来她师姐此刻是不想见到姑姑了。
长叹一口气,靠在陶嘉然怀里。
“你不想看,我们就先不看……回家以后,我们就和爸爸妈妈好好过日子,再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陶嘉然下意识地环住她。当听到她的话的时候,拧着眉头,盯着她的额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