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色只是微明,湖畔凉风习习,吹皱了那湖水,也吹来了一股血腥味。
正往外面搬着桌子的老相师忽愣住了,乍见湖面一道白影倏忽飞来,手中白练还坠着一人,正是阿铁。
蹙眉一展,苍老的他低低哀叹一声,因为不仅他知道,连屋子里的那人都知道,眼前的阿铁,不过是五年前那个为抵洪水而重伤失忆的步听云。
至于那个白影,正是当年救走步听云的其中之一,他与姜宁更是亲眼目睹,又怎会识不出来。
只可惜身为“神姬”又怎能与凡人结合,更妄论私动凡心,就如那神话传说中的一样,这个女子,这个名叫“白素贞”的女人,注定是个悲剧。
步姓,天下姓氏言有百家,可唯独这“步姓”有些与众不同,因为它还有一个名字,神族,步氏神族。
千百年来,若有人能够与世长存便不难发现。因为在过去的五百年里,这世上最耀眼那的几颗星辰他们都姓“步”。
孟子曰:“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五百年前,曾有剑道强者独步武林,一身修为超凡入圣,盖世无敌。可世人却不知他的来历与身份,只是惊其举世莫敌的剑法,称之“剑神。”
四百年前,江湖再现一绝世高手,不过及冠之年一身刀法便已当世无敌的——“刀神。”
三百年前,又有一人以一双肉拳再登武林绝顶,天下无敌——“拳神。”
而在两百年前,这世间又多了一尊神——“长生不死神。”
现在,江湖再多一尊神——“不哭死神。”
只有他这个因窥了“天哭”,能看见世间一切秘密的泥菩萨才知道,他们,都姓步。
之前泥菩萨也曾对姜宁说过,只是姜宁似早已知道,并无任何异色。出奇的反而对这一族与生俱来的惊人天资有些好奇,口中似言及血脉,甚至猜测过这步氏神族的先祖也许曾是过去的岁月里一尊真正走到这人间极巅的存在,超脱了凡人之躯,血脉得以流传。
这样的特例不是没有,仅他所知,这世间仍有这般相似的“姓氏”,族中但凡有强者出世必为旷世高手,惊才绝艳到了极点。
女子面遮白纱,可上面已是一片殷红,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势,飘飞的身体像折了翼的鸟雀,摇摇晃晃,几欲坠落。
直堪到距离泥菩萨十余步开外便已踉跄落了下来。
“唉!”
泥菩萨眼里有些悲戚,这世间也许不乏有从一介草民最后登临九五之类的故事传说,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可谁又知道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命运从一开始便已注定,注定了他们为何而生,因何而死,以及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
身后,一抹青衣慢慢落入眼角,屋里的人已走了出来。
感受着远方天地间气息的变化,姜宁垂落的右手兀的抽搐了一下,食指中指轻轻一颤,下一刻,他右手中已多了一柄利器,目光投向天空。
“这便是摩柯无量么?”
只见天空风起云动,似波涛蔓延无边,声势惊人。
姜宁嘴唇开阖却无声传出,而地上正抱着步听云的少女,此刻那双无比动人的眸子先是一怔,最后眼里流露出一抹挣扎,然后又慢慢平复下来。
这一幕却是无人得见,就连泥菩萨都没注意,皆被那变化的天色惊在了原地。
“好惊人的力量。”
泥菩萨正失声惊叹着,身旁的青色身影已跨了出去,一步跨出,人已没了踪影,只剩声音留在原地。
“在这等我!”
……
“娘!”
看着那浑身浴血的青色身影阿黑是一声悲嚎,奈何技不如人,莫说是那神,便是那个和尚他都不是对手,似除了一次次的爬起跌倒外再无别的办法。
而他口中的“娘”如今是一招败退,身受重伤。
“你忘了你的身份,不过是昔年她身边的一个丫鬟罢了,也敢违逆我!”
说罢,“神”一掌便朝其天灵盖去,势若万钧。然而,只在此刻,就在此刻,他的掌心前蓦的多了一个东西,一柄剑,连鞘的剑。
横空飞来,倏忽已至。
可怕的剑吟如清泉冲泻般密集。
长剑之后,是一人,像是自虚空走出,紧随利器而来。
瞬息,剑掌是直直撞在一起。
二者甫一相遇,剑鞘抵掌心,两者间一股恐怖的气流霎时冲击开来,生起可怕狂风,吹弯了花草,吹伏了树腰,更是将地上的母子两推出了战圈,远离了此地。
之前看似利器先至,然此刻那后行的人却不落半寸,慢条斯理的抬手握剑,话语温和平淡。“传闻你一身所学已囊括天下万般妙法,虽是驳杂,但却悉数精通,任取一样,皆可独步天下,不知,可懂剑道?”
两人当面而立,剑掌相击,无论发丝还是衣袍尽被那可怕劲风吹拂向后,更是令那和尚无法睁眼直视。
“哼。”
苍老威严的冷哼落下,见自己一掌被拦,神那张混沌般的面具上赫然亮起两抹可怕神华,那是目光,足可杀人的目光,凝为实质的气劲嗤嗤破空而出。
寻常人若是遇到这匪夷所思突兀的一招自是凶多吉少,可偏偏他的对手是姜宁。
目光一凝,似已看到对方炸开的头颅,惨烈的死状,可惜不等他得意,一旁的法智和尚已失声骇然。
神的身体更是一震,因为他也看到了一双眸子,可怕剑气如流光激出,对方竟是以目为剑,将目光化为剑光。
“雕虫小技!”
耳边只闻一声淡淡的嗤笑。
神便觉面颊生出一股剧痛,鲜血登时飞溅。
“嘭!”
一道声响落地。
神脸上的那张面具已如冰块般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像是看见了莫名的大恐怖,一旁看的震撼呆滞的法智忽一声惊呼,蹭蹭连连倒退,望着神的庐山真面目瞠目结舌。
那张脸,严格的来说那已经不能算是脸,纵横交错,沟沟壑壑的皱纹比那百岁老人的还要深,堆积如页,脸上的肉皮布满了无数褐色的斑斑点点,像是离了血肉骨头,自脸上垂了下来,就好像拿钉耙在泥地里挖了一耙留下的痕迹。
这副面容比之厉鬼只怕还要再可怖上几分,更加可怕。
太老了。
他能不死,却无法不老,二百多年的岁月留下的痕迹足够把一个人变成鬼。
这就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哈哈……哈哈……”
看着手上沾染的血水,神眼睛的瞳孔先是一缩,继而一愣,然后忽癫狂笑了起来。
“好!”
好字一落,两人身体齐齐一拔,直直冲向远方,空中霎时如天雷勾动地火,惊爆连连。
只剩下从头到尾都没出过手的和尚呆呆的立在原地,望着远去的二人,最后一咬牙转身朝那书斋走去。
“你是谁?”
法智看着门口拉着孙女的老相师目光微凝,青年已是那般惊世骇俗,若这老者是其长辈,只怕一身修为会更加惊天。
低头安抚着惊慌的孙女,泥菩萨长呼出一口气,望着换了副面貌的许伯,道:“泥菩萨!”
法智那张脸闻言陡的一震。
“你就是这天下盛传一时的江湖第一相师泥菩萨?”
老相师摇头笑道:“呵呵,泥菩萨是我,江湖第一相师不是我。”
“什么意思?”
法智蹙眉。
泥菩萨低头对着孙女说了声莫怕,这才平和道:“我已不会再为别人卜测命数,自然便算不得相师。”
原来如此。
“你竟甘心舍得这一身惊世所学?”法智犹感不信。
但他说完便已朝着这对孙女探出了手,非是要杀他们,而是要擒下他们,只为了那“雷峰塔”下的东西。
如今在场高手除却神姬白素贞仍能有些动作,无论是步听云或是神母小青或是阿黑,俱都重伤未愈气息微弱,自是无人能阻他。
然而,他这手还没全部伸出去却触电般的缩了回来,身形更是霎时向后爆退开来,急若奔雷,那一双眼睛是死死的看着泥菩萨身边的小女孩,其肩头处,一条紫鳞斑斓的异蛇正搭在上面吐着猩红的信子,冰冷的蛇瞳让人心底发寒,与之对视。
“姜叔叔说了,你若想活命,就最好不要乱动等他回来。”女孩的脑袋半藏在爷爷身后,两只小手紧紧的攥着爷爷的衣角,声音低弱蚊虫。
声音尽管低弱,可似法智这般内力精湛的高手又如何听不清楚。然后他就不敢乱动了,不仅不敢动,额角冷汗更是涔涔滴落,因为前一刻还在女孩肩头的异蛇,此刻竟然换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自己居然全无察觉。
“嘶嘶”的声音近在咫尺听的他头皮发麻,像是一下被人点了穴,凝固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
苦笑一声,扫了眼在场众人,法智干涩的说道:“那小僧便恭敬不如从命,就在此处静候他吧!”
……
天光已明。
“隆隆隆……”
战鼓般的声浪由远及近,似万马奔腾,放眼看去,只见远方天边忽闪出一条白线,随那隆隆巨响而来,飞驰而近,潮头推涌。
“潮来了!”
江边众人无比翘首以待,看着那逼来的潮浪振奋莫名。
原是又到了一年一度“钱塘江”观潮的时节。
可就在众人远观之际,远处群山间忽然飞出两个黑点,初时并无人察觉,可越来越近方才有人惊觉,本是因潮浪震撼的面容猛的一愣,继而身子一颤,声音哆哆嗦嗦的道:“江上飞去了两个人!”
众人仍沉浸在潮浪雄浑的奔涌大势之中,乍闻此言还未有人当场回过神来,可只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众人表情皆与那第一人一般,面色一变,最后看着远方那两个已从黑点化作两颗石头的身影是瞠目结舌。
“嘿,真有人。”
潮浪滚滚如雷鸣,却见有两人从远处山间飘了出来,众人一时看的目瞪口呆,然后一个个伸直了脖子恨不得张望过去。
两道身影兔起鹘落,竟似御空而行,不时踏浪借力,飘忽斗转,各自身法皆已穷极变化之妙看的那些江湖之人似魔怔般颤抖着。
“好,你既问我懂不懂剑道,我便以剑法胜你。”
苍老的身躯,苍老的嗓音,整张脸像是挤在了一起,神抬手一划,提气虚凝,但见他体内一缕白芒自丹田游窜向右臂,遂凝于右手,透掌而出。不下刹那,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古怪的剑,更是可怕,白芒敛去,映入眼中的竟是一柄水晶般的剑。
“可惜,若是之前的我,体衰身弱,想来虽能与你一战,但绝不会抗衡太久。”他说着一横手中长剑,目光癫狂,沉凝,最后痴痴的笑着。“更可惜,我现在已明悟这世上旷世无敌的力量,摩柯无量,只有神才能掌握的力量。”
说话间他左手一横,再起一道白芒窜出,竟是双手双剑。
这便是日后风云仗之灭雄霸,杀断浪的力量。
姜宁瞧在眼里,或者说是看着那两柄剑,平淡的表情有了那么一丝波动,甚至他的视线还朝阴暗的天空瞥了一眼,像是在看那青天有没有变化。
与他之前所有历练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命运之说最是深重,那就是天命,天命注定一切,如一盘大棋,一切早已注定。
可在这局棋的轨迹里,那些不信天命的人都死了,准确的来说是死在了风云的手中,而这“摩柯无量”,便是来自于天地间的风云之力,天力,二者合一更是威能无穷。就仿佛风云天生便是为了“替天行道”而生,继承了这股无与伦比的力量。
雄霸不信命,死了,断浪不服命运也死了,帝释天自称为天,更是死无全尸。
这在世人眼里的善恶之争换一种方式去看倒更像是苍天为了扫除那些不服天命之人的大清洗。
而他现在,就是要扰乱这轨迹,他从不相信什么注定之说,相反他更相信一切是某个可怕存在故意为之的。
就如人看蚂蚁,是否这浩瀚青天之上的不可知之处,有存在如观蚂蚁般观望着世人,拨动着苍生的轨迹,而他,想看到真相。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境界越高,感受到的便越多,似他这般转世都有可能,现在就算是有个腼腆的胖子突然跳出来说他是仙人只怕姜宁第一个反应不是转身便走,而是揣测着真假。
但,想归想,实力还是最重要的。
二人飘忽起纵,只似两团虚影,在那潮浪上起伏纵跃,倏忽往来。
直到一抹青光乍泄,如长河冲出,直击近百余丈,那是滔天剑光。剑光先出,这江上才起一声清越剑吟,足可见持剑人拔剑之势有多么恐怖迅疾,像是已破开空间,无物可挡。
当世顶峰一战。
几在同时。
却说在江畔的凉亭里,一散发布衣的中年人坐于其内,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架古旧胡琴,他望着江上两个石子大小的身影,目光在那青色身影上停顿了片刻,叹道:“想不到五年前那柄乍现于世的绝剑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