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晨最终来到,照亮了掩盖在阴影的过去中的城镇。东大街的小院子里,满脸都是黑漆漆小爪印儿的小姑娘骑在竹马上,一边挥舞着小木剑一边高兴的叫着“杀呀!杀呀!”一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小脸儿,原本就黑乎乎的小脸儿这下可算得上是彻彻底底的大花脸了。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家孩子的女子,同样也是面带着笑容,正在给一筐子几个土豆削皮。
自家男人不知道怎么的,就交上了些好运气,最近啊赚了可多可多的钱,前几天回了趟家,带回来了好大一块儿肉呢,肥瘦相间的,就是在姐姐家也不能总吃的上的上好五花肉。女子本来很担心,觉得丈夫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么危险的事儿,不然怎么会赚这么多钱呢?但后来想了,觉得只要丈夫没说什么,就一定不会是什么大事,能给自己家小宝贝女儿吃上肉,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丈夫说过,天大的事儿,只要他还在,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女孩儿突然间停了下来,不再骑着竹马四处蹦跶,而是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院子外面一个方向。那可不是小竹马能够骑出来的声音,那是真真正正的、马蹄铁不断敲击地面的声音,而且不是一匹,而是好多好多的蹄声相交互在一起,虽然很慢,但却雄浑壮阔。
女子也听到了,她很担心,她知道自己男人曾经参过军、当过将军,她也知道自己男人这么多年在这重关城碌碌无为是在害怕什么,她很担心,难道边军又找回来了吗?难道为了二十年前的一次战役,现在还不愿意放过自己的丈夫吗?又或者,是因为最近他赚钱的路子,其实是跟边军有关系,导致当年的那庄子事儿又被人拉了出来?她扔下了准备和五花肉一起烧的土豆,快步跑下了门槛儿来到了女儿的身边。
“乖,先把木剑收起来,好吗?”
女子想要给边军来的人至少留一个好的、寻常人家的印象,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自己家的男人而来。小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将小竹马拉到了角落里收好,将小木剑认认真真的放在了竹马身上。铁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止在了院门口儿,女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的将孩子留在自己的怀里,孩子紧张的浑身颤抖着,她知道母亲的表现一定不会是因为开心或者什么,更可能是害怕与紧张,小姑娘低声的说道。
“娘亲,我害怕。”
“乖,不怕,娘亲保护你。”
“爹爹呢?爹爹在哪?”
“不怕,乖,爹爹和我们都会没事儿的。”
院门儿开了。走进来的一人一马,却是使得院子中的母女两个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那是一匹怎么看怎么威武的高头大马,就像是个神气的将军,高傲地仰着它的头颅,纯黑的毛发就像是墨水泼上了柔顺的丝绸,整匹马的身体就像是一整块儿的柔软的黑布,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这样的一匹马,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出现在这样的一个破旧的小院子中。而那匹马上的人,则是母女两个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人,那是个中年汉子,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裳,腰间挎着一柄宽厚的战刀,脸上带着温柔的、幸福的微笑,看着自己的孩子、妻子。
“爹爹!”
小姑娘一下子笑开了花,从母亲的怀里钻了出来兴奋的跑到了自己爹爹的马旁。汉子微微弯下了身子伸手抱住了孩子高高地举起举到了马背上、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爹爹带你骑马,好不好?”
“好!”
小姑娘甜甜的说道。女子险些被吓出来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只不过是开心与惊喜的缘故。看着自己的丈夫,骑在那样一匹雄俊的战马背上,女子觉得很骄傲,他真的没说错,他说过混出名堂了会娶自己真的没说错,姐姐再也不能说自己的丈夫是废物了吧,再也没人能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了吧,这么多年了,这么多的憋屈、委屈、侮辱自己忍了,这一次终于,轮到自己家里也扬眉吐气了吗!
“媳妇儿,这么多年,对不住了。以后,咱家抬着头做人。”
李治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样子,内心酸楚谁能知晓?身为一个男人,却这么多年一直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女儿过上好日子,每天遭人白眼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终于,自己终于能够做些什么了,终于可以不再害怕那三千条跟在自己身后死绝的性命了,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媳妇儿,你也上来!”
“算了,你带孩子好好玩儿,我在家,把肉做上。”
“那么小块儿肉也叫肉?等我再去买块儿大的!”
男人笑出了声,笑出了许多年的委屈和胆怯,笑出了内心底积压的痛苦和纠结,笑出了层层阴霾之中的光明。
“宝贝闺女,咱家以后,天天吃肉,好不好?”
“好!”
小姑娘笑着挥舞着双手,骑在真正的马匹上威风极了。
“娘亲!你也上来啊,这上面,可不一样嘞!”
小姑娘招呼着自己的娘亲,抚摸着马匹的鬃毛,恐怕就是自己知道拿不起爹爹腰间的战刀,否则啊早就拿起战刀又开始喊“杀呀!杀呀!”了。
女子站在阳光里,笑而不语,泪流满面…
重关城大街两旁的房屋,硝烟四起,裴穗手底下的私军在与林家旧部的战斗中将它们损毁破坏了,长街之上,一队青色甲胄的骑兵疾驰而过,一个麻布衣裳的中年汉子带队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意气风发一如当年,怀里抱着一个张开双手四下胡乱舞动的小姑娘,笑的五官都开始跳舞了,嘴里还喊着“杀呀!杀呀!”。终于、沉寂在这座小城之中的那一条盘卧巨龙睁开了双眼,再次张开了爪牙,重新一飞冲天,冲出阴霾,冲出沉重的过往!
林府破败的庭院里,一个女子站立着,静静地看着一切,眼中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平静。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中年男子,长相与那裴穗手底的道士道玄七分相似的男子开口低低的说道。
“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按照计划行事就可以了。”
“那个仓央嘉措…”
“他的出现的确是个变故,青阳王那边怎么说?”
“已经离开了原定路线,应该是会绕路截住莲心等人,但他们…”
“确定消息没错?”
“是。”
“我问的是西鬼帝国那边的情况。”
“消息没错,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就好办,一切就按照计划进行就好了。”
离开重关城的驿道上,低着头的白发年轻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在驿道上缓缓地前行,身旁的红衣女子提着个袋子,仍旧是蹦蹦跳跳地跟在一旁。在两人身后,蓝衣僧人慢慢地跟着,双手合十不断地念诵着,闭着双眼慢慢前行。
“吃包子吗?” 莎莎问着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看造型就知道是莎莎最喜欢的豆沙包,举到莲心的眼前,莎莎甜甜地看向了他。后者却是没有反应,只是低着头,走着,就像是看不到眼前的包子。莎莎见他没有反应,仿佛是在说巴不得你不吃呢。笑着将包子拿回到了自己的身前,一用力掰开了包子,热腾腾还冒着白气的豆沙露了出来,莎莎一双大眼睛笑出了弯月,张口咬了下去,热腾腾甜滋滋的豆沙在牙齿间充盈、融化,一口接一口,最后剩下一圈外围的、厚实的包子皮。
莎莎一手拿着一个,似乎不知道是该扔掉呢,还是该扔掉呢?莲心却在这时动了,他伸过手,那过了莎莎手里的包子皮,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下巴无声的开合,咀嚼、吞咽。莎莎翻了个白眼,大概意思是:傻子,不吃红豆沙喜欢吃这个?继续拿出了第二个包子,继续掰开。
“莎莎…”莲心咽下了包子,轻声叫了一句。
“嗯?”莎莎咬着包子,只是疑问了一句。
“你说…”
“不说。”莎莎压根就没听莲心说完的意思,当机立断的打断了对方。莲心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心说自己这一次可真不是演的悲伤啊,这姑娘怎么一点面子不给呢?
“莎莎…”
“你想问的事,我想不明白。他们做的事,我更想不明白。”莎莎似乎是为了解释自己打断他的原因,开口说道,“所以,别问我,也别问仓央嘉措。这些事,本身就是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不去想,也不去做这些事,至于你怎么选,我不知道。”
莲心看着莎莎的侧脸,认真的、可爱的侧脸,觉得这姑娘好像傻傻呆呆的,不想那么多,过的倒是也算快活。好像她说的很对,很多的烦恼其实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有些人想明白了,也就没有烦恼了,有些人想不明白,就会一直陷在其中。前者像是仓央嘉措这类出世高僧,看破红尘,放下三千烦恼丝,后者象是自己以及这世间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给自己找麻烦,不得安宁。但其实还有一种人,往往被忽视,往往不被当作一种选择,那就是莎莎这样的,不去想,不去纠结,也就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嗯!”莎莎又风卷残云似的消灭了一个包子,将包边的包子皮递了过来。莲心愣了愣,伸手接过包子,虽然内心还没想明白,但就像莎莎说的,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莎莎给自己吃包子皮,其实已经算是姑娘家对自己一丝丝的关心了,不论自己心情多么不好,总归是不应该扫了人家姑娘的兴才对。假如那几个人也这么想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吧,报仇或者说活着,其实都是自己的事,不需要太过于关注别人的。
“等等!等等啊!”
沙哑的呼喊声从三人身后传来,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并没有回头也并没有睁眼看,却似乎已经知道了是谁,微微地皱了皱眉、露出了一抹疑惑,紧接着则是嘴角上扬些许,轻声呢喃道。
“阿弥陀佛,一切皆是缘份...”
莲心回过头,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包子皮,脸上带着疑惑与不解,一旁的莎莎却是微微张开嘴,似乎很惊讶,又很开心。
向着三人跑来的,是一袭淡紫色的衣裙,姑娘跑的很是用力,为了追上三人是上气不接下气,还要一边呼喊三人慢点走,更是脸色几近惨白,姣好的身材倒是在这种上下起伏的奔波之中张显得很是动人心魄,莲心下意识地从那波涛汹涌处收回了视线,转头就看莎莎,看看那精致的小脸蛋儿下头虽然包裹着但明显并不太能掩盖住的姣好身材,明显的有些感到脸红,没理会或者没注意到莲心的目光,后者表情已经没有了最初了惊讶,而是充满了开心,有个好朋友,怎么不开心呢?
可紧接着,莎莎的脸色就变得担忧了起来,莲心不明白这其中变化,于是乎转头去看跑来的武未。近了,才看到女子脸上横飞出来的泪水,双眼已经通红,就像是浸泡了许久的辣椒酱,此刻在她的脸上却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
昨天晚上,藤甲军扫荡城中各处林家势力,许多无辜百姓也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殃及,武未的家也是如此,挣扎中被狠狠砸到脑袋的武未,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运气好,活了下来。可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运气好呢?醒来一睁眼,看到家人的尸体躺在自己的周围,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流着鲜血睁大着眼睛,这真的,能够说成是运气好吗?武未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只能去找自己唯三认识的人,但却找不到了,裴城主的府邸杂役说,他们一早就出城了,所以她才来追赶,她不知道追不追得上,但她知道,离开那座黑暗的深不见底的城,是她唯一的活路,唯一的希望。 莎莎听着姑娘满是泪水的叙述,仓央嘉措在武未的身后双目紧闭,莲心叹了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当武未哽咽着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莎莎抱住了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哭泣,转头看向莲心,眼神中有一丝久未在她眼中出现的乞求意味,莲心呢?只是点了点头。
朝阳的沐浴中,白衣黑斗笠的男人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搂在一起的两名女子,更远一些的地方,是一个蓝衣服的僧人,从一处因果纠缠,走向另外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