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你可知道,在在这座姑苏城中,谁的势力最大?”
“官府衙门?”
“不是。”
“什么江湖门派?”
“对了一半吧。”
“您就别卖关子了,这种事情,我可不熟练啊!”
元空急忙是说道,不想老人再继续提问,自己一向不喜欢这些权力啊势力的事儿,怪无聊的,这些都是那个读书没读好脑子却读坏了的孔生爱干的事儿。
“嗬哈哈哈,倒是难住你啦!姑苏城里面,最为没有话语权的,反而才是那座官府衙门,说实话,就是个笑料罢了。明面上似乎掌管一切,律法、税收,但其实呢,背地里根本就是烟雨楼和那座道清观的傀儡罢了。烟雨楼可不一般,就像是花间阁一样,表面上是做生意的地方,但其实本质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门派。背后养的家眷、高手数不胜数,摆在明面上的都是些出卖肉体的女子,可是在幕后,他们可是有着不少精心培养的女子,用来与一些大家族甚至高官权贵和亲,手伸得很长,远远不是姑苏官府能够承受的。”
“至于那座道清关,自从之前的天子上位、将道教视作国教以来,各处各地的道观就成为了绝对的权力机构,哪里还有什么真心修道的道士?不过都是些什么各国各地的公子小姐罢了,去那里所谓的修道养性,不过就是自家的宅子玩儿的腻了,换个地方而已。倒是佛门,虽然被打压的厉害,逐渐在举国上下找不到落脚之地,却是也清除了许多的假和尚、假寺庙,变得纯粹许多。”
元空不禁在兜帽之下苦笑一下,奶奶的,我可不就是被清除出去的那一批嘛。
“所以啊,在姑苏城,宁可跟官府对着干,都不能违抗、惹恼那些道士。可是直到,那些道士围住了村子,我才知道,那一批女人,是运往何处。正是给烟雨楼的妓女,更关键的,那一批女子,是官府衙门指定了的‘货物’,是烟雨楼和衙门特意为了贿赂那座道清观的道士而准备的。而后来听人讲,那一批女子,送入道清观可不只是道士,更是因为那里去了一位皇室成员!他们让我们交出私藏的女子,村民们哪里知道我的妻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全村子的人,无一幸免。那日我算是运气好,又或者说运气糟糕到了极致,正好又是下山去接那些船员,那日因为是清晨到达的,故而他们拉着我在船上喝酒聊天,直到中午快吃饭了,我才说带他们上家里尝尝嫂子的手艺,也看看我家胖小子。”
“可我一出船,就傻眼了,一整条顺流而下的小溪,全是猩红的血色和漂浮的残肢断臂,男人的头颅、手臂,女子尸体倒是完整,却全是一丝不挂,满是勒痕。而等我回到村子,更是房屋尽毁,满是灰烬,甚至这件事儿,都是事后那些船员打听来告诉我的。我的家园,我的孩子,我的爱人,我的生活,都毁了。他们跟我道歉,说不该那么随意的就让我挑选女子,说愿意带我上船,反正我水性好,跟着他们,也合适。但我不愿意,我也不怪他们,他们给我送来了人生中最大的礼物,怎么能够怪罪他们呢...”
“这些道士,就这般的为非作歹无法无天?”
元空忍不住怒道。
“又能怎样呢?他们背后是强大的势力,是官府衙门,官府不管,我们私底下跟他们对抗对不赢,官府插手那更是帮着他们欺压百姓,谁能做些什么呢?”
“没有人想过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如今世道,江湖有江湖的乱子,庙堂更是全是乱子,能有什么办法?”
“这帮混蛋。”
元空咬牙切齿,内心决定一定要去会会那道清观,道家圣地是吧,清净之处是吧,贫僧就一定要看看你们有什么道法自然!受欺压的人没有反抗的能力,不受欺压的人没有反抗的意愿,那么就由我来,正这人间道!
“不过啊,咱们村的人,都是英雄,都死的不委屈,都是站着死的。”
老人看元空不再说话,知道这样的外乡人就算因为自己这样的可怜人的经历,一时动怒又能怎样呢?不过就是过几天忘了罢了,人和事,都是相互的过客,那么自己也就不需要动太多的期待了。但对方能够有着一份义愤填膺,有这一份与自己共情,甚至愿意听自己唠叨这些破事儿,就已经很好了啊。那自己就当交了个朋友,聊聊天,不好吗?这些话,说出来,舒服得多啊!
“后来,我还打听到,其实那天,我妻子站出来了,她说她就是那个被偷走的女人,说自己跟他们回去,就不要为难村民了。可是那些道士哪里管这些,说什么当初丢的是一个妙龄的少女,怎麽就成了个黄脸婆子?还生了孩子这样的女人还要着作什么?而且说哪里只被偷走了一个女人,明显这村子就是随便找了个黄脸婆出来掩盖真相,说不说实话的话,就要屠村。我妻子哭着对村民们道歉,对道士们解释,可道士们不听,也不信,村民们反而是没有怪她,最后更是将她拥护在中间,说你们这些臭道士要杀要剐就直接动手,咱们村子里的,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结局呢,就是全村老少,无一幸免。”
“当然了我同样也不打算上船,都说船上的人是没有根的,可是我有啊。我想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曾经生活着我的一切的地方,渡人,他们是被我害死的,那就最好我把他们都渡过去!最好,也能死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很好的。那间破茅草屋子,就是当初,我家所在。”
老人说到这里,又露出了笑容,苦涩却又带着释然。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也都还好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没什么治不好的伤,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阿弥陀佛!老人家,你在这条溪上渡了那么多人,够了。”
很少见的,元空说出了“阿弥陀佛”,也同样是很少见的,元空向着来时路看去,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似乎什么都看见了。
“不过啊,年轻人,这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出家了呢?出家的话,可是会错过很多的乐趣呢!”
过了一会儿,老人似乎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以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提及此事就会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年轻人了啊!
“嘿嘿,老人家,你要是说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咱家总有个家伙喜欢说我是假和尚,其实不是!贫僧喝的是般若汤、吃的是水中梭,再怎么都算是穿肠过,佛祖自在心中留嘛!”
“小子,老夫可还有壶好酒没喝!”
“那就与老人家您,饮上一壶!”
扁舟江上,鹤发无发,共饮一壶,且将那恩怨纠纷,付与江水滔滔,东流尽! 酒醉酣时,最是人间迷离。
隐约之中,元空坐在竹筏尾端,忽地就看见远方江水之上,飘来冉冉火焰!不禁是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欸?这江面之上,怎麽就点起火了!”
“嗬哈哈哈哈,年轻人,这就不知道了吧,今日可是上元节啊,那城里的家家户户,尤其是女孩子家的,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上街市,猜灯谜呢!就连那烟雨阁的姑娘,也能够在前半夜,先是参加灯市,后半夜才开始花天酒地、不眠不休。那河上漂的灯,就是用来祈福,或者许愿的。山下的人家,就爱信这个。”
老人也是喝了些酒,行在江上那时有些醉醺醺飘飘然,一时间意气风发重回旧时。
“这样啊哈哈啊哈!”
元空笑了笑,很有兴趣似的看向那些飘来的莲灯,突然又开口说道,“就先停在这儿吧,咱们可不能把人家的莲灯碰到水里去了才好啊!”
“行嘞!”
姑苏城外,江面之上,孤舟一叶,莲灯环绕。莲灯之上,祈福之语,化作了另外一条江,流淌不息。元空看着那些话语、那些莲灯,仿佛能够看到有一个个的陌生人,跪在那里双手紧紧合十祈祷着。
这就是孔二愣子说的读书的乐趣吧,看到文字,却好像看到了人,见字如面。
“能不能保我生个大胖小子?白白胖胖的那种!”
“我想变漂亮啊,真的好难看,嘴巴边上还长颗痣,哪有人要啊。”
“今年冷天气可要多一些啊,烧了那么多碳,还没卖出去呢。”
“快点暖和起来吧,冻死人了每天,我家丈夫还得出工干活呢!”
“今年一定要少下雨啊,不然咱家的货物可卖不出去。”
“多雨多雨,咱家的纸伞可都堆成山了。”
“保佑我家孩子平安。”
“愿父母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能不能今年让我嫁个好人家?太羡慕有丈夫的姑娘了啊。”
“今年能不能让他悔过啊!不要再喝酒赌博了,至少,别打我和孩子...”
“能不能来个有钱公子哥,把我赎回家,我还会拖地洗衣服嘞!”
“请一定保佑他从边关回来,跟我成亲啊。”
“希望那边没有战争,希望他在那边,能够过得好。”
“希望今年能够停止战争啊,让我家儿子回家。”
“驿站一定要撑住啊,至少把我家孩子的冬衣给他送去!还要冷好久呢。”
“儿子啊,娘没用,没能给你多凑些钱,没给你买个好屋子,保佑你在那边,能过得舒坦些。”
“儿子啊,娘想你了...再等等,娘去看你!”
“爹在床上躺了快一年了,咱家真的撑不住了,真的就只有我们家苦吗?能不能,就给个痛快?”
“我想读书,可我是女孩子啊。”
“请问,你能把我爹爹带回来吗?就说,他闺女长大了,长可大了,都能帮娘亲挑水了,就是对他的想念,也长大了啊。”
“白菜别再涨价了,咱们家孩子还再长身体啊!”
“希望有人,能够带我,脱离这片苦海啊...”
...
一句句祈福,一句句话语,元空看得眼睛有些迷离。原来,这世间人,真的会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身上吗?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佛祖啊,你看得见吗,真的看得见吗?
这人间,似乎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自在快活呢,小时候,方丈说山下皆苦,我总觉得就是为了骗自己让自己不下山,山下好玩儿的可多咧,肯定比那啥都没有的山上强。后来师父来了,把自己接到了花间阁,更觉得老方丈是个老骗子了,这山下的日子,可舒坦啊!每天有烧鸡,有美酒,哪里苦了?
如今再看这莲灯一排排,看那老人背影,好像人间真的还是蛮苦的,那我呢,是还没到我苦的时候嘛,还是我真的命好呢?元空浮想联翩之时,一道钟声响彻,传遍整条大江,也似乎传遍天地之间,在元空的耳中,更是如雷贯耳!
“老人家,这姑苏城里,还有寺庙敲钟?”
元空被那一声钟鸣震得清醒过来,问道。
“可不是嘛!就在那边那座小山上,叫什么,寒山寺吧!被道清观欺负的不行,几乎就收不到什么香火钱,听说啊,前阵子还有好些个和尚,都跑去当道士了呢!”
“寒山寺?过去远吗?”
元空继续问道。
“怎麽?大师您要去?您这一身酒味,可不兴入寺啊!”
“去不去,是我的选择,让不让进,是他们的事儿!”
元空笑道,他可并不是为了什么佛家归宿感才要去的,而是那个不要脸的读书人,对他说过:这一路,凡所遇之寺庙,皆需到访才是。
“不远不远,您要是去,我送您到山下,到时候您再去姑苏城,也方便得很啊。”
“那就先谢过您老!”
钟声不断,连敲十二响!回荡人间,似乎是在回应那一朵朵祈福的莲灯,又似乎是在回应元空的疑问,人间皆苦、三界相同,佛祖什么都知道,佛祖什么都能看到。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