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琳乖巧地吃完了饭,林芳菲给她擦擦嘴巴。她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我要去幼儿园。”
林芳菲笑了,“以前赶你去你都不想出门,今天生病,怎么又想去了?”
景琳生着病,声音软软的,“我就是想去。”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神情恳切。
林芳菲心软,摸了摸她额头,“那下午再去吧。”
景琳想起早上爸爸的话,屠墨初一晚上都没人接,有些不安。可是她还只是个四岁孩子,只能听妈妈的话。
到了下午,景琳被送去了幼儿园。
那个年代的幼儿园相当简陋,院子里栽了几株梅花,没有滑梯那样的设施,只有简易木板做的两个跷跷板,昨天下了场雨加冰雹,打湿了跷跷板,暂时不能玩了。小张老师正在组织孩子们做游戏。
另一位女老师下周才能回来,赵老师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林芳菲把景琳软软的小手交到小张老师手上,她往教室里面看,孩子们在玩丢手绢。大家都在拍着手唱歌,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
屠墨初侧过头,正好对上了景琳的目光。他的眼中一片空寂,不过片刻,又回过头,不再看她。
屠墨初也在孩子们围成的圆圈里。他因为没有双腿,无疑是幼儿园最特殊的存在。小张老师可怜他,孩子们害怕又讨厌他,他似乎成了整个幼儿园的异类,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唱着歌,小张老师笑着把景琳带到孩子们中间。她的对面就是屠墨初。
“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手绢掉落在杨军身后,小胖子没有反应过来,等大家哈哈笑看着他,他才转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的手绢,猛地蹦起来去捉人,结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杨军郁闷地成为了下一轮丢手绢的人,先唱了首老师教的儿歌作为惩罚,然后继续游戏。
围成一圈的孩子们继续拍着手唱歌,“丢啊丢啊丢手绢……”
杨军眼珠子一转,看向轮椅上的屠墨初。
景琳心头一跳,上辈子这一天她没来幼儿园,但是第二天以后,屠墨初好像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甚至拒绝来幼儿园,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经历了什么?
伴随着歌声,杨军把手绢丢在了屠墨初身后,而这时小张老师正好带着一个肚子疼的小朋友去上厕所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就算是孩子也都知道,屠墨初没有腿,他没办法起来捉住任何人。
屠墨初回头,看见了身后的手绢。
杨军冲他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孩子们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直笑。
屠墨初咬着牙,一手扶着轮椅,一面努力弯下腰。
杨军指着他哈哈大笑。
景琳心跳很快,别捡……不要捡……
夏日蝉鸣阵阵,让人心情烦躁。
屠墨初吃力地把手绢捡了起来。他眼眸漆黑幽暗,如同万丈深渊。在所有孩子的笑声中,他细瘦的手臂使劲地转着轮椅向前。可是五岁这年他的腿刚断,对于操纵轮椅并不熟悉,那轮椅的速度仿佛蜗牛爬。
孩子们的惊呼声逼迫着他必须向前,他什么都不想管,残缺的腿上搭着那条手绢,只想追到前面的杨军。
杨军故意跑得很慢,也不回自己的位置,只是边跑边捂着肚子笑。
屠墨掌控不好轮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他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又绝望转着轮椅,倔强、不肯服输。
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在嘲笑他。他含着眼泪,想努力抓住点什么,于是一遍又一遍调整轮椅。
景琳愣愣地注视着他。越长大童年的记忆越会变得模糊,在她的印象里,屠墨初是个没有腿的残缺少年,仅此而已。她的人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如果不是他后来成了尽人皆知的恶魔,还曾面无表情地保护过她,可能重活一次她也不会多关注他。
他是世人眼中的恶魔,可他更是景琳的恩人,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等杨军又蹦又跳地跑过来时,景琳笨拙地转身抱住了他的腿。
杨军叫嚷着,“景琳,你放手,你干什么?”他急着想把景琳甩开。
四岁女娃娃没有多大力气,小胖子像头小蛮牛,横冲直撞,景琳快要抱不住他。
景琳眨眨眼,像块牛皮糖一样,半趴着紧紧拖住杨军的腿不让他走。五岁的杨军就算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带着个小孩跑圈啊。
幼儿园里顿时闹成一团。
夏天炎热,景琳穿着一条短裤,到膝盖的长度,小孩的肌肤娇嫩,裸露的小腿被地面磨红了。她眼里带着不管不顾的娇憨,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地上。
因为刚生过一场病,景琳的小奶音带着沙哑,“不许跑!”
杨军挣不开,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景琳懵了。她茫然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屠墨初。他、他怎么还不过来抓啊?她把小杨军弄哭了怎么办?
屠墨初拿着那条手绢,也看向她,一双在夏日阳光里分外明媚的眼眸,正无措得仰望着他。
杨军哇哇大哭,声音高亢,都哭出鼻涕泡。
屠墨初看了看景琳和被她困住的杨军,紧抿着嘴唇,把手绢丢了过去,转头吃力地推着轮椅往门口走。
手帕落在景琳面前,她还趴着,维持着困住杨军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松手。
杨军哭得撕心裂肺,幼儿园里其他的小朋友也有跟着哭起来的。小张老师一进门就看见这样混乱的场景,她立刻上前去把小景琳抱了起来。
屠墨初已经挪到门边,遥遥听到里面传来小张老师哄杨军的声音。他望着门外的小路,已经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妈妈依然没有来。
身后吵闹声哭声不断传来,屠墨初始终没有回头。他虽然不说,可是他知道很多事。
比如幼儿园最受欢迎小朋友的是杨军和陈美希。因为杨军会搞怪,会带着大家玩,陈美希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
再比如,刚刚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是幼儿园里最小的女孩儿,这个月才被送来幼儿园,和他家住在同一个小区。爱哭,娇气,容易生病,叫做景琳。
小张老师好不容易把杨军哄好,回过头,景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她和小胖子。
小张老师蹲下检查景琳的小腿,红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闹,安静懂事。明明刚来幼儿园的时候,这个年纪最小的孩子还是个爱哭鬼。
见景琳没有哭,小张老师松了口气。她倒是不指望两个这么小的孩子能讲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要接下来别闹就好了。
小张老师一走,杨军哭得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景琳,然后又哼了一声走了。
下午老师教折纸,屠墨初坐在门口,不愿回来。小张老师过去想要推他的轮椅,他死死扣着门缝,小张老师怕他夹伤手指,只能放弃。
景琳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爸爸妈妈至今都没来接他。
她隐隐记得小学的时候,屠奕谦叔叔和方兰芝阿姨离了婚,屠墨初跟的爸爸。不过那时她不关注他,连是小学几年级发生的这事都忘了。
景琳发了一下午呆。她不是真正的四岁小孩,自然不可能对这些游戏感兴趣,而且她好像又有点发烧,脑袋混混沌沌,没什么精神。
看来拥有成人的记忆和灵魂,却是这么幼小的身体,还真挺别扭的。
放学了,家长们陆陆续续来接孩子回家。
杨军爸爸依然最先来,小胖子得意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路过景琳的时候还斜睨了她一眼。不过他更记恨的是屠墨初,他出门前大声说道:“你爸爸不会来接你的!”
屠墨初抬眸,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杨军,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轮椅的把手。
杨军一溜烟跑了。景琳可是气坏了,熊孩子!
景琳妈妈林芳菲在的制衣厂下班有点晚,所以平时陈美希都是由奶奶来接。于是教室里最后只剩下景琳、屠墨初和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打扫孩子们留下的纸屑,景琳看看屠墨初的背影,迈着小短腿走了过去。
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她的小胖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轻轻放在屠墨初的腿上。
屠墨初的轮椅不高,坐在上面却比四岁的女娃娃高了一些。
屠墨初低头看她。她笑了,眉眼弯弯,用软绵绵的小奶音说道:“给你,我叫景琳,我们家离得很近,我们一起回家吧?”
屠墨初冷着脸,猝不及防地把飞机扔了。
走开,不要。她竟然读懂了他眼神的意思。
屠墨初忘记了那是一只纸飞机,清风吹过,轻飘飘一下子飞了出去,落在院里的梅花树边。
景琳看了眼纸飞机,又转头看他。下一刻她迈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去捡,然后又跑回来,珍惜地把纸飞机放在他腿上,眼里的光芒丝毫没有熄灭。
屠墨初心里燃起火气,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咬牙又扔了。
景琳继续给他捡,每次捡回来,都小心怕了拍灰尘,放在他的腿上,仰头冲他笑。
不知道第几回了,景琳小心翼翼把纸飞机放在他腿上。屠墨初面无表情将它撕了。
景琳微黄的发丝柔软,扎了两个小啾啾,歪着头看向他。
屠墨初觉得她肯定会哭,就像杨军那样,哭得惊天动地,然后向老师告状。幼儿园里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他,他腿没断之前就不爱说话,没什么朋友,孩子们都觉得他性格孤僻难相处。
景琳知道,所有受过伤的人都像一只刺猬,可他的心依然柔软。
她用孩子天真的语调问他,“你不玩了的话,那我们回家吧,我妈妈也没来接我。我们自己回家好不好?”
屠墨初不说话,却在景琳伸手碰到他轮椅时,一下子打在了她的手背上。他下手一点也不留情,啪的一声脆响,那软乎乎的小手立刻红了。
景琳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屠墨初也同样在看被他打过的那只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软,手背还有几个可爱的小窝儿。景琳小时候怕痛,打针能吓得浑身发抖。屠墨初天生断掌,毫不手软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景琳暗暗叹了口气,他确实太不好相处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林芳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幼儿园外的小路上。
景琳眉头轻蹙,林芳菲过来抱起她,又和小张老师打了声招呼。路过屠墨初身边时,林芳菲也心软了,“墨初,林阿姨带你回家吧。”
屠墨初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扣紧门缝。
小张老师尴尬地说道:“景琳妈妈,你先走吧。”
林芳菲只好抱着软乎乎的女儿离开,边走边叹道:“唉,那两口子造的什么孽,好好的孩子性格养成了这样……”
小张老师微笑着摸了摸屠墨初的头。屠墨初一动不动,小张老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他在看小路尽头的母女。
林芳菲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别在小姑娘头发的小啾啾上,女娃娃开心得眼睛弯成月牙儿,天真又可爱。
屠墨初的目光始终落在景琳身上,许久摊开手,掌心一片残留的纸飞机碎片随风飞走。
他就知道她是骗他的,她妈妈会来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