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天上落下的小冰粒。
“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们欢呼着,纷纷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张老师忙着在给角落的小男孩换裤子。小男孩眼眸死寂,看着裤子和轮椅上黄色的液体,一声不吭。
见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们捡着冰雹想尝尝味道,小张老师怕出问题,顾不得小男孩脱了一半的裤子,急忙去把外面的孩子们带回来。
这时留在教室里的只有四个小男孩,和前排一个发烧趴着睡觉的小女娃。
小男孩里,有个胖墩儿叫杨军,长得虎头虎脑,健康壮实,白胖胖的,脸颊还有两团高原红,比别的孩子身型都大了一圈。
杨军转了转眼珠,本来也想去外面看冰雹,谁知突然闻到一股尿味,他皱着鼻子回头。
轮椅上的屠墨初正在自己提裤子,可是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没办法借力,只能尽力将湿了的裤子往上拉,勉强遮住下面。
杨军看了看地上的液体,大嗓门喊道“快看!屠墨初尿裤子了!满地都是。”
在教室的另外几个男孩纷纷回头,捂住了口鼻。
“好脏啊!”
“我刚刚就看见了,赵老师在给他换裤子!”
“他还穿着那条裤子呢,噫——”
屠墨初苍白的小脸因为羞耻变得通红。他咬着嘴唇,猛地拽下图画书挡住了裤子湿透的位置。他发着抖,目光望向教室外的老师。
小张老师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进来,板着脸斥责道“那是冰雹,不能吃!”怕孩子们不听话,她又说道“吃了冰雹,就再也长不高了!”
此言一出,好几个孩子当即吓得白了脸,哇哇大哭,“老师,我是不是再也长不高了……”
小张老师转而安慰道“当然不是,今晚回去好好吃饭就没事了。”
天真的孩子们破涕为笑。
然而天真有时候也格外残忍,小胖子杨军那萝卜似的小手指着屠墨初,“赵老师,屠墨初尿裤子了!”
小张老师这才想起来角落里的屠墨初裤子才脱了一半,杨军这么大声一嚷,班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屠墨初身体颤抖,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孩子们稚嫩的议论声响起。
“我三岁就不尿裤子了!”
“妈妈说尿裤子的是脏孩子。”
“屠墨初没有腿了,他还尿裤子,我们以后不和他玩!和他玩也会尿裤子的!”
……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终于将前排发烧的小女孩吵醒了。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脸颊泛红,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朦胧的双眸。
景琳迟钝地眨了眨眼,感觉呼吸带着灼热,这具稚嫩的身体没有什么力气,而且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怎么会……
她眼眸低垂,看着自己还带着肉窝儿的白嫩嫩软绵绵的小手,愣了许久。
身后的孩子们叫嚷着屠墨初的名字,景琳呼吸一滞,满眼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记忆里模糊的画面骤然变得清晰,小张老师这年才二十来岁,充满温柔与朝气。而那群孩子同仇敌忾地看向角落里小小的一团,露出嫌恶的表情。
景琳透过人群,看见轮椅的大轮子和上面小男孩僵硬的身体。他紧咬牙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脸颊瘦削显得很大,看着那些懵懂不知事嘲笑他的孩子们。
下一瞬周围好像突然安静了。屠……屠墨初……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景琳无比确定,这是小时候的屠墨初。
五岁的小男孩,因为腿才断没办法控制自己,尿了裤子,这一幕将会在所有人记忆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后,那个疯狂执拗却冷漠无比的天才电脑高手。
对许多人来说,他是狠戾无情的恶魔,他研究的软件破坏了社会稳定。而恶魔屠墨初,现在只是一个刚刚没了双腿的脆弱孩子。
“景琳。”一个小女孩说道“我们以后也不跟他玩了!”
景琳才四岁,是班上最小的孩子,她已经想不起来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大概是答应了。
对于所有不懂事的孩子来说,在幼儿园里尿了裤子,是件要做羞羞脸的事情。何况那个男孩还很特别,他膝盖以下的小腿被人斩断,裤子下半截空空荡荡,孩子们既害怕又新奇。
教室里乱作一团,快到放学时间了,接孩子的家长们很快会来,赵老师推着轮椅离开,顾及小男孩的自尊,她得快点去厕所帮屠墨初换好裤子,然后组织孩子们回家。
景琳无能为力地看着屠墨初被推走,生病后的嗓音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微弱,“屠墨初……”
谁都没有听见,他也就没有回头。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岁的屠墨初,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声线冷硬地说要保护她一辈子。小团子景琳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该不会是上辈子他付出太多,这辈子让她来还债了吧?
“屠墨初,别难过。同学们明天就会忘记啦,老师这里有夹心饼干,要不要吃一个?”
屠墨初低声说道“想回家。”
“那就等妈妈来接你好不好?”
屠墨初紧紧攥着小拳头,低着头不说话。
那些年还没有手机,联系起来并不方便。
屠墨初的母亲是位外科医生,有时候一场手术会忙到深夜。父亲是刑警队队长,工作也特别繁忙。两人经常会都抽不开身,偶尔会拜托邻居顺便把他回去。比如景琳的父母,或者杨军、陈美希这些小朋友的家长。
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幼儿园,今天另一个女老师请假,重担压在小张老师一个人身上,她有些忙不过来。她把换好裤子的屠墨初推回教室,拿出积木让他自己玩。
屠墨初低着头,一直没有动。
景琳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重来一次,她最想做什么呢?
当然是远离费航这个渣,孝敬爸妈,最好和屠墨初也不要扯上任何关系。可前提是,屠墨初没在她死前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对屠墨初的感情太过纷杂,自己都理不清。
赶来接孩子的家长不时抱怨着,“这什么鬼天气!上午大太阳,下午就掉冰坨子。”
很快,景琳的妈妈林芳菲也打着伞来了。林芳菲女士这时还年轻,眼角没有爬上细纹,穿着一件蓝色短袖上衣,利落干练。
景琳的目光从屠墨初身上移开,看着风风火火赶来的妈妈,眼睛瞬间湿润了。
林芳菲抱起她,“哎哟,琳琳,怎么哭了,被冰雹吓到啦?”
景琳摇摇头,扑进妈妈怀里,小声抽泣。
“来,妈妈背你,乖乖抱好妈妈的脖子。”
林芳菲给小张老师打过招呼,背着女儿离开。
杨军的爸爸是班上最早来接他走的,小胖墩骑在爸爸肩头,耀武扬威,十分得意。
陈美希的奶奶也来了,也牵着孙女回家。
接着是景琳的妈妈……
景琳回过头,角落里孤单的屠墨初并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小块湿地上,这是小张老师匆匆忙忙拖了拖留下的水迹。
她想起十八年后男人冰凉又温柔的吻,再看屠墨初时,心里泛起浅浅的疼。这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时,竟是如此脆弱又孤独。
景琳动了动手指,再想看看屠墨初,林芳菲已经一口气背着她跑出好远。
屠墨初抬起头,望着女娃娃趴在妈妈背上的背影。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教室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男孩,沉默地坐在轮椅上。
幼儿园离景家很近,可是离林芳菲上班的地方有点远。林芳菲腿脚快,十分钟就顶着冰雹把景琳带回了家。
景琳没有力气,烧得发昏,到家就睡着了。晚上迷迷糊糊醒来,林芳菲正在给她用酒精擦拭,无奈叹气,“什么时候开始发烧了啊,也不知道跟老师说,不会烧傻了吧?”
景振昊也过来看看生病的闺女。景琳烧成那样,刚刚夫妻俩都吓懵了。好在景琳的小叔是个开小药店的医生,过来瞧了瞧,开了退烧药,不然这样的天气,送医院都麻烦。
这一年家里只有景琳一个孩子,弟弟景琥还没有出生,夫妻俩第一次为人父母,孩子带得特别上心。
景振昊摸摸女儿软乎乎的小脸,“好多了,好像没那么烫了。”
“明天别去幼儿园了,你明早给老师请个假。”
景琳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爸妈提起屠墨初。
林芳菲说道“那孩子今天没人接,我看兰芝现在都没下班,屠奕谦也没回家呢!”
“唉!那么小的娃,下半辈子就毁了……”
在父母的叹息声中,景琳幽幽进入梦乡。
景琳想起那个冷漠男人挣扎着跌下轮椅拥抱自己的情景。大家都说他是恶魔,她也有些害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可那个未来的恶魔现在还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小男孩。
第二天景琳睡醒,烧已经退了,自己乖乖起床。
林芳菲在做早饭,景振昊进门直接去了厨房,“刚给小张老师请假了,听她说……”
景琳透过老旧的客厅家具,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屠墨初等了一整夜都没人接……”
景琳站在原地,怔了好久。
一场冰雹过后,气温下降,即使是夏夜也不暖和。屠墨初没能等来世界的任何一个人。
小孩子的恢复能力强,景琳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林芳菲给工厂请了一天假,在家照顾景琳。她在家制衣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缝纫机前做衣服,计件拿工资,一个月能有四五百块钱,算得上不错的待遇。
早饭是一碗稀饭,一碟咸菜,家只有景琳碗里有个白胖胖的鸡蛋。
门外传来一阵下楼的声音,然后是女人尖声喊道“林芳菲!”
林芳菲高声回了一句,“我今天请假了。”
女人嘀咕着,“不早说。”然后扭着腰走了。
景琳抬头看向妈妈,林芳菲果然沉着脸。
那个女人叫林芬,和林芳菲是一个村出来的,说来也巧,两个女人后来都嫁到n市,做了邻居,又都在制衣厂工作。过了两年,差不多同时怀孕,双双生下女儿。身边的人难免会拿林芬和林芳菲比较,偏偏林芳菲什么也比不过林芬。
林芳菲的丈夫,也就是景琳爸爸,在砖厂工作,工作艰辛,工资还不高。林芬的丈夫是小学老师,受人尊敬,工作还体面。
单这样林芳菲还不至于那么小气,主要是比女儿。
林芬的女儿叫陈美希,比景琳大半个月,生的粉嫩可爱,没有小孩的珠圆玉润,反倒是秀气端庄,跟“小玉女”似的,谁见了都夸这孩子长得好!
一对比,景琳就成了被碾压的那个。四岁的景琳脸蛋胖乎乎的,眼睛大大的,脑袋上扎两个小啾啾,圆嘟嘟的特别呆萌。林芬每次见了小景琳都捂着嘴笑,“琳琳吃了什么?小手肉肉的,比我家美希胖了一圈。”
明着夸奖,暗里嘲讽。因为林芳菲微胖,林芬这是在暗指基因不行。
景琳见妈妈脸色阴沉,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家境一直普通,运气更是没法比。她记忆里陈美希在初中时搬走了,买了新房子,新房子过两年又赶上拆迁,于是分到两套房。陈美希家越过越好,反倒是景琳家借钱给舅舅,始终都这么一般。
只有一点,景家完逆袭,等到高一,陈美希长残了,“小玉女”成了一副刻薄相。而景琳,抽条以后仿佛嫩叶舒展,出落得极为惊艳,一跃成为n市三中的校花。
但景琳现在没办法安慰妈妈,这种事就算说了,林芳菲也顶多以为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景琳昨晚昏昏沉沉想了很久,重生这种事太玄乎,所以不打算告诉父母。她感激能重活一次,因此打算乖乖做个四岁的小女娃,守在爸妈身边为他们养老,这辈子哪怕不嫁,也不会再让爸妈人到中年还为她的事受累,甚至白发人送黑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