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波以为,祁老三提出不会再跟他见面,仅仅是随口一提罢了。
他也没当回事。
可没想到,祁老三看上去弱不禁风的。
做出决断来,可没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骆波每月探监都吃闭门羹。
祁老三任凭狱警磨破嘴皮子,给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做工作,他盘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
他避而不见,狱警也没办法。
每月的探监,骆波是第一个赶到的,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没办法,他每次把带来的衣物或美食交给狱警,让他们转交给祁老三。
即便这样,骆波每个月雷打不动照常探监。
一来二去的,狱警也被他的执着感动了。
狱警会把祁老三在狱中的表现告诉骆波。
骆波也会把自己的近况让狱警转述给祁老三。
来年的春天,万物复苏。
骆波站在自己的苗圃基地,望着排成行笔直的树苗,充满了成就感。
跟尤努斯合作搞了苗圃基地后,他明白一个道理,如今的社会,人脉关系也是生产力。
此刻的他意气风发,还不知道,一母同胞的哥哥祁老三已经生命垂危。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
骆波正用手摩挲着小树苗,手机来了个固定电话。
他看着着熟悉的号码,知道是管教祁老三的狱警打来的。
骆波连忙接听,就听到里面传来那位狱警的焦急的声音,“骆波嘛?你能不能来西域市人民医院来,你哥情况不好。”
骆波挂下电话,驱车急匆匆朝西域市赶去。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西域市医院,来到狱警所说的楼层。
只见住院部三楼走廊站着三位警察。
两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一个担架从一间病房走出来。
担架上用白床单盖着。
跟骆波熟悉的那位高个狱警看见骆波,朝他招招手。
骆波心里噗通噗通的,脚步很沉重,一步一步挪到狱警面前。
高个狱警指着用白布遮盖的担架,“祁老三肺癌晚期,他一直不让我们通知你,离世前,他提出一个要求,他的后事让你操办。”
骆波颤抖着双手揭开白布。
祁老三瘦骨棱梭的脸映入眼帘。
他嘴边那棵大痦子也如生命般没有一点生机。
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
虽然跟祁老三接触不多,仅仅见了三次面。
初次见面,懵懵懂懂的骆波也就记住了祁老三嘴边的这颗大痦子。
二次见面,上门求祁老三收拾贾兵。
三次见面,是在看守所探监。
剩下的日子,祁老三是避而不见。
这次,应该是骆波第四次见到祁老三。
可是却是永别。
骆波先是小声的啜泣,紧接着哭得泣不成声,几近昏厥。
祁老三对他真如亲兄弟。
骆波在骆滨的帮助下,办理了祁老三的后事。
他跟妻子,还有骆滨站在生母苗心荒草萋萋的坟茔前,念叨着,“妈,三哥来陪你了。”
在离开墓地前,他站在脚下那新鲜的坟土,伤感道:“三哥,按照你的遗愿,安葬在妈妈的下方,在下面好好跟妈妈团聚吧。真没想到,第三次见你那次,竟然是诀别。我明白了,你主动承担所有的罪为你手下开脱,你早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硬是拖着也不治病,何苦呢?!姐姐建文只要回西域市,我肯定会当亲人般照顾她的。”
骆波自嘲地苦笑,“瞧我说的啥话,她本来就是我的一奶同胞的姐姐,尽管从未见过她,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不是吗?!”
李茗溪俯视着坟墓前的墓碑,心里充满谢意,默默念叨着,“祁三哥,谢谢你,成全了我跟骆波,放心,我会好好珍惜他的,每年的清明,我们一家四口都会来祭奠你的。”
骆波刚把祁老三入土为安。
第二天,王仪带着一位酷似苗心的女子来找骆波。
还没等王仪开口介绍来人。
骆波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他从未见过活着的生母苗心。
当年去拜祭离世的苗心时,精神失常多年的苗心早就面目全非,已无本来的模样。
但是,亲情和血缘就是这么奇妙。
骆波望着这位面目和善的女子,脱口问道:“你是大姐吧?”
祁建文微微一愣,对着骆波淡淡一笑,“你竟然能猜到是我,看来,不愧是一奶同胞。”
李茗溪一听是姑子姐驾到,连连让座倒茶的,好一阵子忙碌。
骆波不在言语,只是静静打量着这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祁建文毕竟是从新疆出来的女子,说话倒也干脆。
她直言不讳道:“是监狱警察给我打的电话,他们说三弟要见我最后一面,造物弄人,还是没赶上。”
骆波见她说话时表情自然,没点情绪波动,心里不由排斥起祁建文来。
祁建文揣摩出骆波的心理,直言不讳,“三十白,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别嫌弃姐姐心狠,假如你出生在祁家,不得不离开祁家,小小年纪独自一人到外面闯荡,你就不会怨姐姐心狠了!”
她没等骆波接话,继续自顾自说道:“我这次来,是按照三弟的遗嘱来帮你的。三弟说,祁家老院子被公家收走,实在可惜,我毕竟是祁家的唯一血脉,是合法合理的,他让我跟公家索要祁家老院,要来后跟你各分一半。”
骆波当场婉拒,“姐,那老院跟我骆波没丝毫关系,你要来后,自己留着用吧。如果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给你跑跑腿的。既然,你回西域市了,我骆波的家就是你的娘家,这里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祁建文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尴尬地朝李茗溪笑笑。
对着坐在一旁摆出一副看笑话架势的王仪说道:“王仪,走吧,该告辞了。”
骆波目送着祁建文上了王仪的车。
直到车子消失在小巷,他依旧站在原地。
李茗溪走过来,轻轻拽下骆波的衣袖,安慰道:“三十白,别难过了,进屋吧。”
骆波转过身来,一把搂住妻子,把脸抵在李茗溪的肩胛处,痛苦地低诉着:“知道吗,这个祁建文在妈妈离世没来,祁家三兄弟挨枪子、判刑没来,为了家产跑来了,真让人心寒。”
李茗溪说着内心话,“算了,甭跟她计较了,以后跟她相处,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不能深交。”
时间催人老,转眼又到了秋季。
果实累累的秋季,应该是各族农民张张淳朴憨厚脸上流露出笑意最多的季节。
可是,对于骆峰这些果农来说,又是个丰收又赔本的季节。
因风调雨顺,这年的秋季,农作物和经济作物都获得大丰收,
骆峰50亩地种植的玉米,每亩地产量达到700公斤。
除去种植的各项开支,他还净落万把块钱。
可是,30亩地果园挂满了红橙橙、黄灿灿的苹果,又是个丰收年,苹果却落个无人问津的地步。
果树的投入要远远超过玉米的成本,每亩地苹果上羊粪、修枝、疏花、疏果、浇水、割草等各个环节。
一年下来,投入的成本是玉米的两倍多。
骆峰懊恼不已,为了推销苹果,他厚着脸皮求乡政府的艾力帮忙。
今年沙枣树乡苹果大丰收,前来选购苹果的二道贩子挑三拣四不说,还死命压价。
艾力无奈地说:“傻骆驼,今年二道贩子把苹果压到八分钱,这个价格,你要是卖,我就帮着给你联系下。”
“你说多少?”骆峰惊愕不已,“八分钱,他们咋不白拉撒?妈的,这不欺负果农嘛?”
骆峰气的爆了粗口。
他转身就走。
艾力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到底卖不卖呀?”
骆峰停下脚步,转身愤愤不平地回道:“卖个球,我喂牛羊,也不能便宜这些死命压价的二道贩子。”
艾力知道骆峰的倔脾气又犯了,拔腿追上去,一把拽住骆峰的胳膊,“傻骆驼,千万别干傻事。”
“没干傻事,我说的是气话,可是我就是不卖苹果了,妈的,伊勒地区是咱新疆最有名的苹果之乡,现在,还苹果的屁呀!”骆峰这几年窝了一肚子的火。
他对着好友艾力发泄着满腹的牢骚,“以前种的二球果子和夏里木果子还有人吃,屁林管站非得让我发展新品种,什么红元帅、黄元帅。就我傻乎乎的听林管站的话,支持乡林管站的工作,村里的伊力亚斯、老马头倒是没听话,咋样?人家还是咱新疆的老品种,价格不咋高,可也把成本捞回来了。红元帅八分钱,不跟白送给他们一样。巴格达提给牛羊喂养的饲料还两毛多呢,我不如把苹果喂牛羊吃,还能省省饲料钱。妈的,我这就回家砍了果园!”
艾力知道骆峰说的大实话,无奈的直叹气。
作为乡领导,对于市场经济的残酷竞争,他也爱莫能助。
如今,农作物获得大丰收的年份。
购买商就是爷。
辛苦一年的农民就是孙子。
每逢遇到农作物收成不好时,物以稀为贵,价格就会上涨。
可是,有价格无产量的农作物,并没让农民获得多少利润。
对于这一现状,艾力也困惑着、迷茫着。
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竟然已在农村显现出来。
艾力明白,如今不是计划经济或半计划经济的时代了。
要面对应付残酷的市场经济是他们这些基层干部的应该掌握的本领。
对于农民每年开春选择种植什么农作物,作为乡长的艾力从来都是遵照各族农民的意愿。
他从不强压种植任务。
相邻的卡拉乡努尔买买提乡长在今年开春强制农民种植红辣椒。
一个乡村种植的都是红灿灿的色素辣椒。
可是前阵子到了采摘辣椒的季节,购买商寥寥无几。
成千亩的辣椒烂在地头。
村民们集体上访,把县政府的门槛踩烂了。
卡拉乡政府大院,那段时间每天几乎是水泄不通。
自小在农村长大的艾力熟稔农村的生产生活。
他认为种植庄稼,不能由乡政府一手带过,还是要因势利导,让农民自己选择种植何种农作物。
有了卡拉乡盲目种植辣椒的事,艾力有了前车之鉴。
最近,某企业来沙枣树乡推广种亚麻。
企业负责人把亚麻能给农民带来何种效益吹得天花乱坠。
艾力见党委刘书记动心了,准备签订合作协议。
他及时阻止了刘书记。
刘书记也是一门心思想让乡里的农民多挣些钱。
但是听到艾力的劝说,态度摇摆不定。
最终,刘书记决定,先征询各族村民的意见再说。
对于基层干部,面临着扶贫和帮着农民增收的重任,压力大、担子重,工作并不好干。
每逢老百姓在私底下说,“你们这些领工资的,拍着屁股给老百姓做决策,顶个屁用。”
艾力不愿沙枣树乡的老百姓也在背后这样指指戳戳地骂他们这个领导班子。
骆峰赶着老牛车回到家。
李羽做好了午饭,喊他吃饭。
骆峰一声不吭,从后院翻腾出个长约两米的木棒。
他又装把斧头,赶着老牛车朝果园赶去。
李羽见丈夫黑着脸闷声不吭。
多年的夫妻,她知道骆峰又犯牛脾气了。
李羽也没心情吃饭,随便扒拉两口,放心不下丈夫,穿上一件厚衣服追出去。
她走到院门口又折了回来,给骆滨打了电话。
骆波前阵子陪同王仪到乌鲁木齐市谈笔生意,给骆川、骆江和骆滨以及李茗溪四人各买了一部波导手机。
李羽从固定电话下面抽出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几个孩子的联系电话。
骆滨和江道勒提正在其他村里收割玉米。
他接到妈妈的电话,赶紧跟骆波联系,让他先回家看看。
等他收割完这三十来亩地,腾出空就回家。
田间地头,各族农民穿着微厚的衣裳在忙着秋收的扫尾工作。
虽说秋风没有冬风那样凛冽刺骨,但嗖嗖的西北风刮得让人不寒而栗。
今天的风很大,卷起枯黄的树叶形成个漩涡肆虐地从这头窜到那头。
李羽围着围巾,双手插进袖筒里,默默地看着果园里的丈夫。
骆峰手持木棒,使劲敲打着果树上的累累果实。
苹果在木棒的重击下,哗啦啦地如同下雨般纷纷落在地上。
果树下落了一层红彤彤的苹果。
真让人扼腕叹息。
骆峰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就这样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