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孜古丽快步朝乌孙县农行营业楼走去。
老远就看见行长海米提站在楼门口垫着脚尖正朝她这里瞅。
她连忙擦了下眼泪,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地迎上去。
海米提行长紧张又关切的目光看着双眼微红的那孜古丽,迟疑地问:“那主任,你的,眼睛?”
那孜古丽自嘲地笑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搪塞道:“你们乌孙县的风真够大的,刚才被风眯了眼,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这边的骆滨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孜古丽前脚离开,他后脚就上了路边的东风车上。
他将车开到乌孙县城郊的僻静处,下了车,倚在车头前抽烟。
烟雾袅袅中,看不清低垂脸庞的他的眼眸。
也许是喜,也许是悲。
再抬首,他的唇边只剩下一抹苦笑。
听到车后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他扔掉手中的香烟,站在路边撒了个尿。
骆波开着拖拉机好不容易追上来。
他跳下拖拉机,担忧的神色看着骆滨,“三哥,你咋开的这么快,没事吧?”
骆滨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若无其事道:“能有啥事,一泡尿憋的,这不,在路边找厕所呢。”
他拉好裤链,对着站在路边担忧自己的骆波和江道勒提说:“赶紧撒个尿,你们开拖拉机跑的慢,我在西域市东郊那家回民鸡丝面馆等你们,除了吃鸡丝面,还要吃啥菜?他家的凉拌肚丝和胡辣羊蹄味道不错。”
骆波知道他这是强装笑颜呢,难过地低语,“三哥,你自己看着点菜吧,路上别分心,开车用点心,别胡思乱想的,180公里的路呢。”
听到骆波的提醒,骆滨点头,“放心吧,我会在前面开慢点等你俩。”
江道勒提在路边撒完尿,边拉着裤链边走到骆波身旁,“三十白,别看刚才老三对那孜古丽不冷不热的,他还没忘记那孜古丽,你没看见,他刚才左手一直攥地紧紧的,都在发抖呢。”
“哎,感情这东西真是折磨人。”骆波望着东风车后扬起一溜烟的灰尘,用手扇扇脸前的灰,幽幽道:“也不知我老骆家的男人咋都是痴情种?也不知像谁了撒?”
江道勒提脱口而出,“你们都跟羽阿姨一样,太痴情。”
他没听到骆波说话,转过脸一看,只见骆波正用探询的眼光望着自己。
江道勒提伸出右手拍下自己的嘴巴,心里埋怨自己说漏嘴了,自责道:“瞧我这嘴,咋胡说八道。”
骆波伸手一把拦住想躲进拖拉机一走了事的江道勒提,诚恳地问:“江道哥,我家以前的事,家里人从不提起,可我们从小就看到村里的阿姨们经常私底下说我妈的事。你告诉我,我妈以前的事撒,干爸肯定知道,他不告诉我罢了。你说撒!”
江道勒提躲闪道:“三十白,我啥也不知道,别问了,就是我知道,也不会在背后乱说的,老三都走老远了,快去追他。”
骆波见江道勒提不愿提及往事,也不再强求。
他上了车,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离开乌孙县城郊。
从乌孙县到西域县的路上,由于春季冰雪融化,到处都是泥泞一片。
有的地段已经翻浆,车子只好绕行。
一路上想开快车都不行。
骆滨等人回到西域县,已是黄昏。
三人都回到自己的联排别墅过夜。
骆波喊上骆滨去他家凑合一顿。
回到屋里,李茗溪有气无力地歪在沙发上。
她看见骆波的身影,嘟着嘴撒娇道:“三十白,你可回来了,我都饿晕了。三哥,瞧你咋看上去又老了撒?!”
骆波一听妻子没吃晚饭,快步走进厨房。
可李茗溪噘着嘴嚷嚷道:“三十白,我馋火锅了,我要吃火锅。”
一直蹲在婴儿车旁看着侄女兼外甥女小米粒的骆滨,抬起眼皮看一眼撒娇的李茗溪,“小溪,小米粒还吃奶呢,忍忍吧,别吃火锅撒。”
李茗溪嘴巴撅得更高了,朝骆滨诉苦道:“三哥,我嘦吃火锅嘛,自从怀了小米粒都快一年没吃火锅了,火锅啥味都快忘记了。”
骆波走进卫生间洗着手,扬声道:“行,咱就吃火锅,三哥,来洗把脸。”
骆滨低声对着李茗溪低语,“我看你,就是被三十白惯坏了,哪天告诉妈,非得尅你一顿。”
李茗溪又像小时候那样,对着骆滨吐舌头得意洋洋地挑衅着。
摆出一副“怎么,我就吃火锅,你能把我咋的?”的神情。
出去吃火锅,那刺鼻的火锅味,婴儿肯定受不了。
骆波让李茗溪去楼上穿衣服,他抱着女儿去隔壁的李茗海家。
他让李茗海帮着照看小米粒。
三人朝骆波的产业走去。
骆波开发的第二栋综合楼有家四川人租了个大门面,开了家“重庆老火锅”。
一推开门,李茗溪就开始耸鼻子,空气中弥漫的油炸辣椒的香味让她表情极其陶醉。
骆滨被呛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骆波从小喜欢吃辣,辣椒味刺激着他舌头的味蕾分泌着口水。
他咽下口水道:“三哥,别说小溪馋火锅,我也馋的流口水。”
这两年,不少内地人来伊勒地区开餐馆,什么火锅、湘菜、鲁菜层出不穷。
新疆人的饭菜日益丰富起来,不再是单一的新疆菜或川菜。
三人进了雅间等半天没人招呼。
这家火锅店生意好,店里只雇佣一个服务员忙不过来。
顾客自己去后堂点菜。
骆波走到后堂,老板看见骆波笑得眼睛都没了,“骆老板,咋有空吃火锅了撒?有阵子莫见得你喽撒。”
“最近生意忙,来个鸳鸯锅,麻辣的要特辣哦。”骆波拿着案板上的菜单,用铅笔勾画着纸上的菜品。
他先是挑选出李茗溪和三哥骆滨最爱吃的菜品,最后才点了自己喜欢吃的一道熟食酥肉。
四川酥肉是用大肉(猪肉)原材料做成的。
骆波仍清晰地记得,这家重庆老火锅开业那天,他跟李茗海一家来捧场。
火锅店老板见五官分明是维吾尔族的骆波来吃火锅,都惊呆住了。
当骆波点了份酥肉后,老板大跌眼球,骆波恨不得把他那睁得大大的、滴溜溜的眼珠子塞进眼眶里。
点完菜谱,骆波把菜单递给身材矮小的老板娘,叮嘱道:“菜一定要新鲜的哦。”
骆波刚一转身,就看见多日不见的王仪对着他直笑。
“咦,王仪,你咋来县上了?你也吃火锅?”骆波一脸的愕然。
王仪朝身后摆摆下巴,“请你媳妇单位的几个领导吃饭呢,跟他们谈校服生意呢。”
骆波一听,快言快语道:“既然是你请客,那就我来结账。”
他扭头对着老板娘喊道:“老板娘,这桌的饭钱全算在我头上,给他们上最好的菜。”
王仪笑笑,不客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别看这些知识分子,酒量大着呢,喝了好几瓶老窖呢,你可要破费了。”
骆波满不在乎道:“以后只要到了西域县的界儿,你请客我掏钱。”
王仪斜睨他一眼,“行了,别嘚瑟了,看来你挣大钱了。”
“天机不可泄露。”骆波神秘兮兮地卖着关子。
王仪扫视周围一眼,收敛笑意,低声道:“吃完饭后,我在车里等你,看见外面一辆白色越野车没?那是我新买的车。”
骆波一看王仪的神情,就知道她有正事要谈,也敛起一副痞子像,点点头,“行。”
骆波吃完火锅,让骆滨和李茗溪先回屋。
他结完账,走出火锅店。
许久没欣赏西域县的夜景了,他站在火锅店前欣喜地望着街边的路灯。
他不在西域县的这些天,路边都安装上了路灯。
今年,西域县加大基础设施建设。
县城主街道两旁都栽种圆冠榆。
路灯也从无到有,盏数一天天增多。
到了夜晚一盏盏柔和的灯光亮起,让原本显得破败的小城终于显现出城镇该有的模样。
借着昏黄的路灯,骆波走到白色越野车旁,轻轻敲下车窗。
里面的王仪斜着身子探到副驾驶位打开车门。
骆波看着她一脸的倦意,心疼道:“别耗着了,今晚住我家吧。”
王仪摇摇头,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不了,明早还有笔货送到客运站呢,我今晚滴酒不沾,就是为了明天的生意。”
骆波关心道:“怎么样,校服生意谈成了?”
王仪不屑地轻笑道:“我亲自出马,哪有谈不成的事。”
骆波也笑了,点点头,“那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仨。”
王仪瞟了一眼副驾驶位的骆波,低声道:“三十白,祁老三被抓了,知道不?”
骆波心里一惊,吃惊地问:“啥时候的事?”
王仪百思不得其解道:“半个月前的事,他手下的一位小弟半夜抢劫,被抓,把他供出来了。也奇怪了,那天夜里,那手下抢劫的事明明瞒着祁老三的。可是警察抓他时,他根本不给自己辩解,一股脑道出了他这些年干的事,关键是他把事全拦到自己头上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呀。”
骆波闻言头皮发麻,紧张地问:“他在哪儿关着?”
王仪如实回答:“听说还在市看守所,法院还没判刑,要在那里呆一阵子,判刑后移交到200公里外的地区监狱。”
骆波难过地点点头,强忍着鼻头的酸涩,低声道:“行,明天我去看看他。王仪,你知道祁三哥喜欢吃些啥嘛?”
王仪思忖片刻,摇摇头,茫然道:“问喜欢吃撒,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祁老三小学时就瞒着大人偷偷抽烟,对了,听说他喜欢抽老毛子的雪茄。”
骆波跟王仪分手后,连夜赶到霍尔果斯口岸跟老友买了十条雪茄。
他又连夜赶回来。
可能是祁老三坦白的罪行超出警察估量或掌握的范围。
看守所民警见他认罪态度诚恳,对他看守得很松,也格外照顾他。
骆波坐在看守所的探监室,心潮起伏。
多年以前,他在玻璃隔断的那头等待家人的探望。
而如今,他在隔断的这头,等待着亲哥哥祁老三的出现。
这应该是他第三次见到祁老三。
祁老三出现在骆波面前。
骆波吓了一大跳。
原本就瘦削的他更瘦了,瘦的脸部脱了形,骆波差点没认出他来。
祁老三嘴角的那颗大痦子,让骆波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狱警对着祁老三点点头离去。
祁老三上身的囚服好像大了好几号。
犹如一个发育不全的男孩偷穿了身材高大父亲的衣服。
骆波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张嘴道:“哥-----”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祁老三倒是很坦然,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满不在乎地取笑道:“行了,别跟个老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你这是给我送终呀?!”
骆波用手背擦下眼泪,也不知说什么,“哥,需要我打点的,你尽管说。”
祁老三摇头,“甭打点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哥我配合政府,他们会给我减刑的。”
骆波撇撇嘴,佯嗔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充老大,鸭子嘴真硬,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给你买了十条老毛子的雪茄,交给管你的警察了,到时候,他会给你的。”
祁老三笑了,“不愧是我亲兄弟,骆波,好好干,别跟我们哥仨学,你一定好好的。被抓前,我早就有感觉,把家里的一些值钱的东西寄托在市客运站行李房里,这是钥匙和凭据,你去领吧。老祁家一百多年的老屋子充公了,里面的东西全没收了。到时候,建文回娘家,都没个地方去了。”
他苦笑着,无比的凄凉。
骆波的眼泪夺眶而出,承诺道:“哥,只要姐回西域市,还记得咱这个家,我在西域县的家就是她的娘家。”
祁老三被骆波感动了,忍不住抽噎起来。
兄弟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祁老三见探监时间快结束了。
他用衣袖擦擦眼泪,板着脸对骆波说:“这是咱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别来看我了。”
骆波执拗道:“不,我要看你,每个月都看望你,我知道在里面的滋味,最喜欢看到家人探监,那是里面人活下去的勇气和念想。”
祁老三凄然一笑,自嘲道:“算了,要是有心,等我哪天离世,帮我收尸找个地埋下,就埋在妈妈坟墓的下方。这辈子没咋尝过母爱,到了下面去续母子情吧。”
骆波还想说什么,被祁老三打断了,“弟,哥这次犯的事大,说来说去,都是贪心和虚荣惹的祸。”
原来,按照祁老三他们制定的规矩,倘若结了梁子,会私底下解决。
无论谁把谁打伤了都不能去报案。
祁老三受一位内地商人的委托,带着几个手下到西域市最大的舞厅讨要烟酒的欠款。
这家舞厅老板本身就是个手段毒辣的角色,因狠绝和无赖而有恃无恐。
祁老三找上门来,舞厅老板并没当回事。
一向以大哥着称的祁老三,哪里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他带着手下把舞厅砸的满目狼藉,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还差点出人命。
舞厅老板这才知道自己惹上了硬茬,赶紧把拖欠的烟酒钱连本带息给了祁老三。
为了拉好关系,舞厅老板又是给祁老三送礼,又是请客的。
祁老三见舞厅老板竟然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动了贪心。
他提出来,让他手下来舞厅当保安,每月的利润都分给手下一半。
舞厅老板见祁老三想在舞厅分一杯羹,而且胃口还大。
这不等于断他的财路啊。
在视钱如命的人眼中,断他财路犹如杀他父母,不可能让出太多利益。
舞厅老板又忌惮祁老三的威名,采取迂回方式,敷衍着应允下来。
可是私底下给祁老三的手下设了个套,把这个自以为是的手下送到了警察手中。
祁老三很护短,对手下也很仗义。
他明知上了套,可依旧主动承担过去所作的非法生意的全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