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冬闲时分,是农村各族百姓一年四季中最清闲、无聊的时刻。
冬天漫长、交通不甚便利、信息也相对闭塞,各族农民一进入冬季就无所事事。
围着桌子打扑克、手插进袖筒到处逛、斜靠墙根嗮太阳、三五成群吹牛皮、热乎炕头睡懒觉……
当然,冬闲时节也是腾出空来的各族村民前来乡村基层阵地打探消息最频繁的季节。
沙枣树乡政府大院,站着不少不同族别的老少爷们。
三人一群、五人一堆的,相互打探着乡长在给大户们开啥会。
他们好奇又胡乱地猜测着。
甚至有人臆想着,乡政府会不会给富裕大户啥好处。
几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好事者,把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被玻璃挤扁的脸紧贴着,查看着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这几人摇着头走到人群中,侥幸道:“没撒派当子(没有好处),让这些有钱人给贫困户帮忙呢。”
一楼的小会议室里挤满了人。
乡长阿曼太正给乡里的富裕户开会。
骆滨也在里面。
他坐在最后排靠窗户旁的椅子上,静静听着乡里种植大户、农机大户、砖厂老板给阿曼太倒着各自的苦水。
在沙枣树村开砖厂的周老板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掰扯着,“阿乡长,你把加尔肯这个贫困户给我换掉撒,换掉谁都行撒。妈的,今年开春给他买的化肥,我都把化肥袋子拆掉了,尿素和二胺都混在一起帮他倒进播种机的化肥槽子里了,我想着,这下,应该没事了,加尔肯不会换酒喝了。球!我离开加尔肯的地,他捡起空袋子就把化肥从播种机里捧出来,一大半化肥又被他换了瓶YL大曲喝了。妈的,人吗,牲口嘛?!我给他送的化肥就值一瓶YL大曲嘛?!”
坐在老周旁边的马林好奇地问:“周老板,你咋知道地撒?”
周老板气急败坏道:“那天我回到砖厂,加尔肯老婆就哭着找来了,他老婆子告诉我的,要不,我咋清楚呢?!你就瞧加尔肯今年的玉米吧,才打了百十公斤,这不是恶囊人撒(恶心人的意思),加尔肯把酒看的比他亲爹亲娘都亲,这样的贫困户,我扶不起!你给我换,赶紧换撒,谁爱帮他帮他,反正,明年我不管了!”
阿曼太见周老板准备撂担子,眉头蹙着,一言不发。
今天召集乡里的富裕户开个座谈会,商量下今年扶贫的事。
没成想,这座谈会成了诉苦会、撂摊子会。
阿曼太心中无比郁闷。
作为土生土长的沙枣树乡人,他心里很清楚,乡里不少贫困户大都是嗜酒如命或懒得无药可救,才沦落为贫困户的。
虽然,阿曼太对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贫困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无奈,可怎么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们脱贫呀。
总不能因为贫困户自身原因而放弃他们。
农机户马林心中窃喜,还是自己运气好。
他的结对子贫困户白大爷,他这几年也没咋管。
听说白老头在骆滨的地里帮着看护庄稼,骆滨给他发的工钱都快要让白老头脱贫了。
不大的会议室里,这些贫困户的结对子户满腹牢骚、怨声载道。
只有骆滨一直静默不语。
身边的人抽着香烟,满屋子烟雾缭绕。
阿曼太不急不慌,一边听着富裕户宣泄着内心的憋屈,一边在笔记本飞快着记录着。
他见这些富裕户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抬起头来,对这些富裕户宣读乡里改动的结对子户名单。
这些大老爷子见自己的帮困户没变,各个都摇头唏嘘。
当阿勒玛勒村的马林听到自己的结对子户换成村里的小儿麻痹症患者马娃子了,猛地站起身嚷嚷道:“不行,马娃子是个瘸子,额不要他。额还跟白老头结对子。”
阿曼太闻言,朝马林翻个白眼,“乡里定下的事,改不了。白大爷名义上是你的结对子户,这两年,你管过他没?一年去他家有没有两次?!白大爷这几年都是骆滨帮着脱贫呢!”
沙枣树乡的各族村民都知道马林是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
坐在旁边的几个人神色各异。
有人对着马林鄙夷地撇撇嘴。
有人不耐烦地朝马林翻个白眼。
还有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两声。
马林觉察出周围人对他的反感。
他一屁股坐回原位,酸溜溜地回道:“骆老三是扶贫带头羊,他多帮几个有撒嘛?!”
阿曼太的脸一黑,不客气抢白着,“你爸还是村长呢,那你不更应该带头扶贫支持他的工作嘛?!每次让你到贫困户家去,你说人家白大爷不是清真的,不想去他家。马娃子可是个回族,清真的,你以后再没理由不去帮了吧?!”
马林被阿曼太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还是不服气地问:“那白老头跟谁结对子了?”
阿曼太口气软了些,双目朝骆滨瞟了一眼,“骆滨是乡里扶贫带头羊,带头羊就要做个表率,他的结对子户比你们都多,他一个人跟白大爷、托乎塔尔结对子。你们都是一帮一,他一个人一帮二。”
他环顾下面的大户们,只见几个人交头接耳着低声议论着。
看来,让骆滨一帮二来帮助贫困户,他们也没想到。
阿曼太朝窗户边的骆滨身上望去,扯着嗓子询问道:“骆滨,有没意见?”
骆滨淡笑着回答:“白大爷,村里的老人了。乡里没安排我结对子,他这些年一直跟我干呢,一帮一、一帮二的,对我来说,没啥两样,没意见,听乡里的安排,乡里咋说我咋干。”
阿曼太咧嘴笑了,他手指着坐在窗户边的骆滨,对着面前的富裕户说道:“你们呀,真该跟骆滨学学了,你们自己摸着心口说说,你们谁在银行的贷款有骆滨多?!骆滨的结对子户托乎塔尔跟你们结对子户有啥两样?曾经也是个出了名的酒鬼、懒鬼,可是,你们去阿勒玛勒村打听下,托乎塔尔变化多大?!托乎塔尔这个人我比你们谁都了解他,他以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酒鬼,被骆滨用真心感化的,以前是白天喝酒晚上睡觉,现在是白天干活,晚上喝点小酒。”
骆滨憨厚一笑,连忙摆手道:“阿乡长,别这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还没个难处撒?!”
阿曼太见周老板唉声叹气,准备给他吃个定心丸,给他宽心道:“周老板,你也别为加尔肯发愁了,以后,不是你一个人帮他。地区最近下发了个文件,地区几个单位跟沙枣树乡成结对子单位,听说都是有钱的单位来沙枣树乡,到时候,乡里的贫困户,这些单位都要帮的。”
周老板并没因为这个好消息而乐观。
他摇着头、撇着嘴,嫌弃道:“阿乡长,我把话撂到这里,加尔肯不改掉喝酒的毛病,就是胡大(老天)帮他,也扶不起!”
这次座谈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组织乡里的富裕户学习关于地区政府近期下发的相关“扶贫”文件。
阿曼太的声音提高八度,“好了,各位老板们,都别说话了撒,我们学习几个文件。”
他见沙枣树村的沙场老板艾尔肯一脸的不耐烦,连声安慰道:“艾老板,再坐一会儿,我知道你是沙枣树乡最有钱的老板,西域市有很多生意要做,可是,你现在已经在沙枣树乡开沙场了,乡里的工作还是要支持下嘛。”
艾尔肯趾高气扬的神态,鼻子哼哼几下,掏出香烟抽了起来。
骆滨坐在艾尔肯稍靠后的位置,他听说这个开沙场的艾尔肯是那孜古丽的公公,眼睛朝艾尔肯瞄去。
阿曼太见会议室安静下来,
他拿着红头文件,清清嗓子宣读起来。
“……新疆贫困地区长期摆脱不了贫困的根本原因主要是经济发展落后,尽快改变新疆农牧区贫困落后的面貌,是新疆农村扶贫开发面临的主要问题。发展是第一要务,发展是解决贫困地区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利用贫困地区的优势资源进行开发性发展,依靠勤劳+智慧实现脱贫致富。特别是抓住自治区大力发展种植业、养殖业、林果业的有利机遇,结合贫困地区优势资源,优化农业产业结构,促进贫困地区优势资源的转换,使种植业、养殖业、林果业和家庭手工业作为解决温饱、提高收入的主导产业……”
“……各县市要按照五到户的扶贫工作要求,即项目覆盖到户、政策落实到户、帮扶措施到户、科技培训服务到户、效益兑现到户,确保贫困户真正得到实惠……”
阿曼太看着台下不少昏昏欲睡的富裕户,心中倍感无奈。
扶贫工作是全社会的事,可是不少人总觉得与自己无关。
他见骆滨一直侧耳倾听,听得很上心,很认真,合上文件总结道:“最近,自治区扶贫开发办召开会议,专门研究了2003年自治区扶贫开发工作,今年的扶贫工作是新思路、新举措、看上去跟你们无关,实际上跟你们所在的各位息息相关。不说别的,就拿沙枣树乡的沙场、砖厂来说,当初允许你们在这里开厂子,乡里可是让你们解决贫困户就业的,会后,你们自己统计下,沙枣树乡的贫困户在你们那里有几个就业的?你们可不要挂着羊头卖狗肉,打着解决贫困户就业的幌子,不解决贫困户就业的事。乡里扶贫干事前几天做了统计,就阿勒玛勒村的骆滨有21个贫困户在那里打工,你们真的要像骆滨学习,不能光让骆滨当带头羊,你们每个人都要当扶贫的带头羊。”
一直双手抱肩的周老板看上去闭目养神,等阿曼太话音刚落,高声问道:“阿乡长,我刚才听到文件里的话,优势资源转化为扶贫资源,要是我这砖厂接受那些扶不起来的贫困户就业,乡里给我撒派当子(撒好处)?”
阿曼太就不喜欢周老板这种讨价还价的嘴脸,不悦的怨怼道:“你啥事不干,就想要派当子,咋啥好事都让你沾了?你先解决贫困户就业的事再说!”
他双手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喊道:“散会!骆滨待会儿到我办公室去。”
小会议室传来踢踢踏踏的拉椅子、推桌子的声音,懒散而又拖沓。
这刺耳的声音让阿曼太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知道今年的扶贫工作不好干。
上级层层压实责任,而乡村是落实这项工作的最基层组织。
乡村干部压力大,任务重。
会后,骆滨坐在阿曼太办公室。
阿曼太给骆滨倒杯开水。
骆滨没接水杯,而是起身用手在阿曼太的发顶使劲拽下一根白发。
他把白发递给阿曼太看,“阿曼太哥,你才多大,也就三十五六吧,咋就长白头发了?”
阿曼太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从骆滨手中接过白发,摇着头感慨着,“愁的,为扶贫工作愁的。你没见你二哥吧?前阵子在地区党校开会,我看见他都快成小老头了,他的白头发比我还多。你以为我们这些工薪族挣点工资容易呀?!”
骆滨戏谑道:“你现在是乡长就有白发,等你当了县长不是满头白发啊?!”
阿曼太一本正经地自嘲道:“等我当了县长那天,成了光头了。知道为啥吗?为了扶贫工作愁的头发掉光光。”
骆滨捧腹大笑。
阿曼太也跟着嘿嘿直笑。
俩人笑够了,才言归正传。
阿曼太询问骆滨,“老三,李献今天咋没来?”
骆滨眉毛微微挑起,纳闷道:“咋?你不知道?李大哥的结对子户老薛昨天下午爬到屋顶扫雪,摔下来,李献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呢。”
“啊,还有这事,我咋没听说?”阿曼太心急如焚,“摔得严重吗?这个老薛老婆子浑身是病,本来日子过得不错,因病致贫,他万一摔坏了,他家可咋脱贫撒!”
骆滨见阿曼太张口闭口就是扶贫,都快魔障了。
他同情的看着阿曼太,宽慰道:“应该没问题吧。要是摔得严重,李哥早就给我说了。”
阿曼太松口气,询问道:“老三,你想过没?发展养殖业?”
骆滨如实回答:“想过,只是现在没钱买牲畜,一直也没考虑。”
阿曼太跟他露底道:“我最近到地区跑了个项目,给乡里的贫困户发放扶贫牛羊的项目,现在啥都办好了,就是缺管理牛羊的人。”
骆滨诧异,“扶贫牛羊既然是给贫困户发的,让他们自己管理嘛。”
“你再别说贫困户自己管理的事了。”阿曼太无奈又沮丧地摆手道:“去年,艾力叔跑了个扶贫羊的项目,沙枣树村的40多个贫困户每家发放3只羊,半个月后,我们去贫困户家看看扶贫羊长的咋样。100多只羊一只也没了。有的贫困户说是乡里白开送的羊,全部宰了吃了。有的说是没有羊圈,直接低价便宜卖了,换的那点钱也跑到巴扎花光了。还有的贫困户把羊干脆换酒喝了。再别提了,去年艾力叔为这事还挨批了。”
阿曼太愁眉苦脸道:“刚才开会,周老板没说错,有些贫困户真的扶不起,他们身上的等、靠、要思想根深蒂固了。真发愁啊。”
骆滨也不好说啥,只得安慰道:“阿曼太哥,你们乡里咋安排,我咋做。”
阿曼太点点头,“行,这个项目跑办完,可能落实也要到八九月份了。我准备跟你家老二的单位学,把贫困户的扶贫牛羊集中在一个养殖大户那里帮着管理。”
骆滨低声嘟囔着,“让我管理没意见,不知贫困户咋想。不过,吃扶贫牛羊,这种人还真扶不起。”
阿曼太的口气充满了力量,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加油,“老三,乡里的贫困户,扶不起,我们也要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