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羽这用脚后跟踢物体,用手腕擦额头的一连贯动作,让乔翰浑身的血脉喷张。
他的嘴唇不住地上下抖动着。
这农妇做出的熟悉的连环动作,不就是他思念多年的李羽干体力活时经常性的举止嘛?!
乔翰清晰地记得,当年在小山村插队时,知青们帮着农民挖洋芋,娇小玲珑的李羽就是习惯性地做这个连贯性的动作。
那时的他还常常逗弄李羽,她哪里是在捡洋芋,分明是在用吃奶的劲儿借着捡洋芋的举动发泄内心的愤懑不平。
乔羽没觉察出父亲神色的异样,她看清正面对着她的骆峰的五官,确定身旁的农妇就是李羽。
“爸,看见没,那就是李羽。两年前,我路过他家,李羽正跟丈夫一起粉碎草料,头戴一顶草帽,身上的衣服都洗的发白,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李羽。”
乔羽低声说着自己初见李羽的感受。
身旁的乔翰听到这话变得更加沉默。
他遥望着在地头复收甜菜的李羽。
瘦弱的身躯不时弯腰捡起地上那零落的甜菜疙瘩。
可能是天气寒冷,甜菜跟地面的冰相连,用手根本拿不起来。
只见李羽用脚后跟使劲跺着结实的甜菜。
甜菜活动后,她又弯腰捡起来朝身旁的老牛车上扔。
这头老黄牛很有灵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时她会用双手使劲地抠纹丝不动的甜菜。
头上的围巾遮挡着脸部,看不出她的面部表情。
可是,那熟悉的举止让乔翰断定,这就是当年的初恋李羽。
李羽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甜菜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泥地里,浑身上下都沾满泥巴。
骆峰忙扔下手中的甜菜,去搀扶妻子。
乔翰就这样站在地头痴痴看着远处的李羽,一动不动,气氛变得深沉。
乔羽静静看着父亲,等着他的回应。
只见乔翰这爬满褶皱的脸上,鼻头慢慢红了,又是红了眼眶。
他的眼眶里缓缓起了一层水雾,低沉的自语道:“都怨我啊,都怪我当年负了她……”
乔翰转过身看着女儿,眸光闪烁,他张了张嘴,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随即他掉头就走,步子踉跄但又走的那样急切。
强势的背影不允许乔羽追赶。
乔羽在乔翰身后大喊:“爸,你不是要见她嘛?怎么到了跟前了,却又回头了呢?!”
乔翰听到女儿的喊声顿住了脚步,他扭过身,红着眼睛,有点气急败坏的说:“侬伐要再岗勒,(你不要再说了),我哪有脸再看她?是我害了她,害她落到这个地步!”
乔翰苍老的面庞赤红,泪水纵横交错。
他是哭着离开这条乡间小路的。
乔翰无脸见李羽,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李羽说自己当年的负心举止。
愧疚、自责和负罪感几乎吞噬了他的心。
当夜,乔翰病倒了,一病不起。
情是一把刀,一不小心就伤痕累累。
乔翰被残酷的现实击倒了,也被自己当年负心造成的后果伤到了。
想着秋风萧瑟的深秋中,李羽就活脱脱一个农妇般在泥泞的田地捡着甜菜。
佝偻的背影、脏兮兮的手套、面目全非的容貌和泥泞不堪的田地在乔翰的梦中交错出现、重叠。
乔翰心中的悲伤与内疚与日俱增,甚至忧思成疾,他陷入自责的阴霾中无法走出来。
翌日,乔羽在医生的陪同下,带着重病的父亲离开西域市。
李羽从当年的交通大学高材生沦落为农妇,对乔翰打击太大。
当年,是李羽把返乡的名额让给了恋人乔翰,乔翰在离开xJ时也曾信誓旦旦承诺过,办完手续安定后,就想方设法来娶她。
可是,当乔翰遇见一个家境优渥又能解决他工作的女孩后,动摇了。
最终成了负心汉,抛弃了李羽。
乔翰恍惚记得,在他离开李羽的那天晚上,李羽羞涩地告诉他,她的例假推迟了一个月,不知是不是怀孕了。
自己不堪的往事成为乔翰一块心病,这一病,他躺在病床近大半年。
在这半年中,乔翰始终沉浸在痛苦、愧疚与自责中,他恨自己当年背叛了爱情。
他无数次设想着,倘若当年没把返乡的名额让给他,凭李羽的聪明才智,肯定会学完大学学业,肯定会在上海某大学或科学院是高级知识分子。
因为,当年的李羽曾无数次说过,她毕生的理想是当个大学教授或者潜心研究交通桥梁的设计。
可能,留在伊勒地区的他不会有如今显耀的成绩。
他跟李羽的人生会颠倒过来。
这种悔意让他茶饭不思、夜不成寐,他时刻遭受着内心的折磨,以至于,年轻时打拼事业就积劳成疾的乔翰是雪上加霜,一下子衰老许多。
再次来到西域市都是次年盛夏季节的事了。
这边的乔翰背负着罪恶感久病卧床,心中涌起惊涛核浪,久久无法平静。
而那边的李羽却一无所知,依旧平静安逸而又忙碌充实地生活着。
乔羽把父亲送回上海后返回西域市,就找到了骆川。
她从骆川这里打探李羽的过去。
骆川不傻,俩人吃顿饭的功夫,乔羽几乎话题不离自己的妈妈李羽。
他放下筷子,脸带浅笑,温润地模样低声问:“乔总,怎么突然对我妈妈感兴趣了?”
乔羽这才察觉自己表现实在太明显,也没再藏着掖着,坦言道:“骆校长,李羽阿姨是上海知青,跟我爸曾在一个小山村插队,俩人关系很要好。我爸一直想打听她的近况。”
骆川闻言,脸上的笑渐渐敛去,最后一丝笑意凝固在嘴角,异样的神色扫视一眼满怀期望的乔羽,没再说话。
乔羽从骆川的目光读出了排斥和疏离,她忙解释,“骆校长,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老友想叙叙旧。”
骆川坐直身子,双手扶着餐桌边,一字一顿地对着乔羽说:“乔总,转告你父亲,我妈妈现在生活的很平静,不愿被旧人打扰。”
虽然,骆川说这话声音很低,语气也很舒缓,可是却露出婉拒的意味。
他不愿妈妈平静安逸的生活被不相干的外人搅扰。
乔羽在骆川这里碰了壁,不得不强装欢笑着道歉,“对不起,可能我太唐突了。”
骆川点点头,“是太唐突,知道我妈为什么一直没回上海探亲嘛?!”
他说完后苦笑两下,继续说着,“上海已经没有妈妈的任何亲人,而且,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当年插队时,有人伤害了我妈,让我妈再无还乡的念头。”
骆川缓缓起身,俯视着仰脸望着他的乔羽,微微停顿一下,轻轻说了句,“希望,那个人不是你父亲。今天的饭算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