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濯香听了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确,都是怨他,怨他总是自大,是他没有照顾好她,所以他会尽他一切力量,做出弥补与挽救。
顾青尘拉了拉燕小李衣袖:“别这样。”
燕小李低头看了看顾青尘,又对千濯香说:“那我有一个要求。”
“说说看。”
“如果此次你真的事成,我要你把玄机阁给我。”
燕小李抬起眼来,这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神偷,其实脑子很好用的。
千濯香走上前两步看着他,似笑非笑:“你雁门山与世隔绝又不在世间走动,要来这么多势力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用处,反正,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帮你。”燕小李耍起了无赖。
千濯香微微抬起下巴透着些傲然:“这是你进蓬莱之前,就想好了的条件。”
“是。”燕小李也不反对。
“千柳在圣祭之事,是你给我发来的密信?”
“嗯……是。偿”
“燕小李,你胆子不小。”千濯香凤眼微眯,含进煞气。
“尊主,燕小李他绝无恶意!”
顾青尘走到燕小李跟前望着千濯香。
燕小李微微一笑,“准确来说,我也是收到了一封莫名的来信。”拍拍顾青尘肩膀让他站到自己一边:“千濯香,我向你发誓,我只是要些世间的势力做些事情,不会威胁到梁金,若违此誓,罚我永堕地狱,一生不得安宁。”
关于誓言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了,世上发誓的男人那么多,背弃誓言的人也不少,可见过几个真的应了誓的?
千濯香更不信这种东西,所以他目光微微敛,看着燕小李:“顾青尘随我进圣祭,你的条件本王答应。”
“好。”
燕小李点头,又转身看着顾青尘,变戏法儿似地从怀里掏出了大把大把的吃的塞到顾青尘手里:“堕地狱我倒不怕,就是担心见不到千柳那小妮子了,见了她,把这些好吃的给她,这是我爽约赔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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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千柳在河岸边说闲话的婶子又来,这一回她提了些鲜花饼和果子,一进屋就拉着千柳拉家常,谁家的小娃娃不听话,爱惹事,谁家的闺女半夜会情郎,这看上去古朴神圣的的蓬莱,其实每天都热闹非凡。
人性放在哪里都一样,蓬莱便是算得上半个与世隔绝,可是人心也是差不多的,外面有的那些丑事,这里也有。
婶子说到最后一拍大腿:“啊呀差点忘了正事。”
千柳让她的样子逗得好笑,问她正事是什么事。
婶子说:“今天晚上是百神节,大家伙儿都会在外面迎神,柳人你知道吧?”
千柳点点头,她当然知道,长老前两天就把这件事告诉她了,还叮嘱她那一日一定要盛装出席,这是圣祭的规矩,简单敷衍可是对百神不敬,会被人唾骂的。
“知道就好,那我就不打扰柳人你了,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你赶紧换衣服啊。”婶子对这柳人格外有疼爱,这妹子好说话,脾性好,十分地招人喜欢。
百神节这个节千柳以前倒是没有听说过,细问过别人,才知道圣祭敬天神,天神共有九十九,只不过,今年多了一个千柳。
千柳这个柳人凑够一百之数,迎百神是圣祭每年的习惯,有点类似外面的二月二请龙王,保佑蓬莱一年平安。
今年因为有千柳这个柳人在,这百神节更为热闹隆重,以前总是欠一个,今年可算是凑够了一百整数。
千柳穿得也不隆重,只是稍微比平时的样子多了些装饰,她实在穿不来圣祭的衣服,那沉重的玛瑙链子她挂在脖子上只觉得辛苦,所以倒与往日里在外面的时候并无太多异样,小薛子也换了身稍微正式点的衣服,这可是千柳。
量身定做,自然合身服帖,那俊俏少年红唇白齿羞涩一笑,便格外迷人热血传奇之疯狂岁月。
“唉呀,这要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咱们家小薛子啊。”千柳打趣他。
小薛子脸更红,不说话。
千柳便挽上小薛子的胳膊,笑道:“走吧,咱们就看看,他们迎的这百神,都是些个什么神。”
古老的族落热闹起来,也带着些原始粗犷的气息,男男女女上街而行,街上有不少人面具遮脸,恐吓着调皮捣蛋的孩子,主街左右两边各立神像四十九,一直延伸到圣祭中间的封天台,封天台前巨石垒筑的高台上再立一神像,共计九十九神像矗立。
神像凶神恶煞,在千柳眼中看来非但没什么神佛气息,倒更像是妖气四溢,不过这是圣祭的传统,千柳也不会指手画脚点评什么。
他们两人刚刚走入人群,便立刻有身着麻衣的男子过来行礼:“请柳人,上神台。”
千柳忍下些笑意,他们居然还真把自己当做第一百位神了,世上能有她这么刁钻心肠的神吗?
“小薛公子,您也请。”那人顺带着把小薛子也叫上去。
千柳的笑意便散得干干净净,看来这请他们的人,是大长老的人了。
封天台前的高台上设筵席,席地而坐,高位无人敢去,大长老没露面,来的人是蛛姬。
左边坐着四长老和二长老,右边坐着三长老,千柳被请入上方的席位上,一入座,蛛姬便凑过来向小薛子敬酒,千柳替他挡下:“小薛子年纪还小,身子又大病初愈,不宜饮酒,我来替他谢过蛛姬。”
她说着将碗里的酒一干而尽,也不等蛛姬反对。
蛛姬也终于被千柳磨掉了耐性,冷笑一声:“柳人好酒量。”
“过奖。”
对面卓燕掩嘴发笑:“姐姐也真是不怕吃闭门羹,这都第几次了,人小薛子公子对你没意思你看不出来吗?”
蛛姬晃着手里的酒杯笑看卓燕:“小薛子公子对我有没有意思这东西说不准,但我倒觉得,柳人对你四长老,肯定是没有意思的。”
卓燕眼色一寒:“怎么,难道柳人对你们就有意思了?”
千柳抬抬眉,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对谁都没有任何意思。
二长老颤颤巍巍起身,拐杖顿了下地面,呵斥道:“你们二人身为圣祭中人,就是这么带后辈的吗?”
二长老是个年纪看不上不过四十多岁的男人,三长老要年长些,估摸着得有个五六十岁了,三长老里年纪最大的,便是二长老,他起码活了一百岁了。
所以他敲一敲拐杖还是有用的,至少长老们都把自家弟子拉了下去,族中大事,他们这些小辈还没有资格插嘴出声。
小辈们安静了下来,就轮到这些老不死的上场,二长老试过跟千柳修复关系,但千柳她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所以二长老这张老脸皮也懒得再拉下来,他走到千柳跟前,敬了她一碗酒,什么客套也没有,直入正题。
“柳人为百神之列,请归位。”
他说着手一指,指向前方不远处的立着的神像。
千柳隔得近了,才看清这个神像与下面的都不一样,这个神像半跪在地,头顶着一个圆盘,圆盘倒立银针,寒光毕现!
千柳眸子一敛,看来他们对自己客气了那么久,是时候要让自己付出代价了。
肖小薛子悄悄握住千柳手,眼中有焦虑。
千柳拍了拍他手背,让他安心,起身站起来,看着这场中众人,反问二长老:“我听闻圣祭中有能者居大长老之位,大长老方有资格命令柳人行事,如今看来,二长老您是这圣祭大长老了?”
二长老胡须动了动,说道:“大长老在悟道,此处以长幼尊卑来请柳人归神位,与大长老有何干系?”
“按着您这意思,谁年纪大,谁就可以指挥掌控柳人,那你年纪最大,所以你就可以了?”
千柳一双清亮的眸子含着淡淡冷光,是不是她在圣祭装着烂好人的样子装得太好了,所以就看着好欺负了?
“柳人你百般狡辩,可是不想归位?”二长老握紧了拐杖,斗嘴皮子,谁能斗得过千柳?
千柳扬扬眉,笑看着二长老:“要让我踩着那银针归位不是不可以,但需得有一个令人信服的人出来,二长老是吧,您可知您的弟子付清子在云梦寒山是怎么死的?”
“你什么意思?”二长老神色微变。
“朱凤是否跟你说他是遇到了邪灵被暴体而亡的?”千柳轻笑。
“难道不是吗?”二长老手下的弟子付清子的本事,在整个蓬莱也是数一数二的,本是极圆满之事,哪成想他这得意之徒去了一趟婴州,回来的时候就把命留在了云梦寒山。
千柳低着头笑,但既然二长老问了,千柳若不说,岂不是让二长老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不无忧伤地惆怅一叹:“说起来,那付清子也是少年英雄,不曾想,最后死在了一个女人的私欲中,说起来,谁信呢?”
“你胡说什么?休得污蔑我徒儿的名声!”
“你想什么呢?!真是个不规矩的色道士!”
“我徒儿的本事我自然清楚!”二长老显得愤怒难当,狠狠地看着千柳,“你给我说清楚!”
那事儿细说不得,一细说,要牵涉出一大片的人,一大片的事,三长老是个谨慎的人,他当然不会提起,他只是摇头说道:“二长老就这么信一个外人的挑拨?”
“当年朱凤喜欢上外面的一个男人的事儿,我想你们都是知道的吧?这次朱凤借去寻柳人的机会再次离开,便是为了再去找当初的那个男人你们不知道吧?”
“说起来,三长老跟朱凤的关系也很好,倒是二长老与栖梧殿的走动疏远一些,不知是什么个原因呢?”
什么叫胡说八道,什么叫血口喷人,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就是啊!
当处那些事明明是巧合,朱凤顺手把杀了平清调的最大嫌疑人千濯香给算计了而已,如今千柳是要把所有的罪证都扣在三长老头上了!
反正当时在云梦寒山的情况只有千柳一个人清楚,那三长老都是有几分不解疑惑的,现如今便只能由着千柳巧舌如簧胡编乱造害死三长老不偿命。
反正你二长老的得意弟子,很有可能就是三长老在知情下被弄死却不说就对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那二长老也算是听出来了。
他倒也没有一下子就信了千柳的全部话,可是对三长老难免生疑,三长老不得了,他气得胡须一阵乱抖,拐杖指着千柳半天说不出话,这个女人这张嘴,满嘴谎言!血口喷人!恶毒!
“你信口雌黄!”最后他骂道。
千柳无辜一摊手:“我只是说出当时的情况而已,三长老你何需如此动气?”
二长老起身,半扶半架地把三长老扶回去坐好,又看着千柳:“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柳温柔一笑:“我只是把我所见,如实相告。”
二长老眼中闪过挣扎的神色,看着千柳久不说话,最后只一摆手:“我二长老,不认可三长老有权命令柳人行事。”
“那我三长老,也不会认可你二长老!”三长老气得差点要嗝屁,今日他们上来之前就已经说好了,百神节的这请柳人归位之事,就由他三长老主持,以后的仪式由谁来掌事到时候再定。
偏偏千柳这张嘴,像是刀子做的,三言两语挑拨得两家不和!
二长老和三长老彼此猜忌都不服气,这场中要争这个主持的便只剩下大长老的人蛛姬了:“那看来今日这百神节请神归位之事,我只好替父亲暂时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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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蓬莱的阵法非常多,非常时期又不能骑乘神兽,千濯香身上的伤又不凡间的药能治愈的,一行人走的可算是跋山涉水。
墨雷说要进得圣祭大约要半个月时间,千濯香紧赶慢赶,赶成了十天,他也记得路,明日,大概就能入圣祭了。
夜晚的林间格外安静,千濯香坐在山洞前,望着跳动的火堆,身后是已经累极沉沉睡去的芾四和顾青尘,墨雷坐在他旁边。
“尊主,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明日进圣祭不会有什么问题。”墨雷说道。
“嗯。”千濯香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移开火堆。
“尊主可是有什么心思?”墨雷问他。
千濯香捡了根干柴扔进火堆里,他心头总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他又找不到原由,这让他心情沉重。他看了一眼墨雷:“京中如何了?”
墨雷放下心来,尊主还愿意说话便是好的,回话道:“影踪一直在京中看着,一切都没有问题,那仙法的波动也销声匿迹了,至于调查出来的那个云狂的老窝,之前尊主你还在京中的时候我们就找到了地方,早就一锅端了。”
“那就好。”
“只不过,最近有个皇子听说失踪了,只怕另有玄机。”
“继续盯着。”
一枝松树枝桠承不住雪,籁籁着落下来,落到千濯香脚边,他心间不的安更为强烈。
“连夜启程,叫醒芾四和顾青尘。”千濯香起身裹紧了披风,就走进了黑色的森林里。
封天台前的石筑高台上,跪着一个神像,神像的眼睛无神黯然,双手托着一个圆盘举过头顶,圆盘里树银针九十九根,细细密密排列。
台下是畅笑尽欢地蓬莱人,他们穿上最隆重的衣服,带上最华美的装饰,唱着音符古怪的歌谣,跳着奇怪的舞蹈,表达着对百神的敬畏。
四处点着的火把和篝火把这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有些人脸上带着与神像相同的面具,鬼魅魍魉一般,但他们大多是望封天台前的那个高台的,传承了这么多年的百神节,他们很清楚,柳人会站上那个半跪神象托着的圆盘,百神将归位,圣祭将昌盛。
千柳听着这喧哗的声音,神色寂然,她有办法挑拨二长老和三长老,也有办法阻止蛛姬,但她,绝不会用那个方法。
她笑了笑,望着蛛姬得意的脸,并不说话。
蛛姬也看着她,脸上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把她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她抬手,对千柳道:“柳人,请归位。”
千柳回头望了望那神像圆盘里的银针九十九,轻声道:“我若是不呢。”
“柳人,此处是圣祭,你是圣祭之神,你当为圣祭祈福。”
“我是圣祭之神?”千柳冷笑一声:“是不是我今日若不站上去,你们就算是架,也要把我强行架上去?”
蛛姬眯眼笑:“柳人天资聪颖,一定不会到如此难堪的地步的。”
千柳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老大每次提起来蓬莱,都是一脸的鄙视,这整个圣祭,都像个汲取天地灵气的地狱!
这还仅仅只是百神归位,便已如此残忍,后面还有个什么鬼仪式,谁又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等一下。”突然小薛子轻声开口。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所以拳头握得紧紧的,嘴唇也轻轻发抖,后来他看了一眼千柳,便能定下心绪,拳头也松开,嘴唇也不再发抖,他露齿微微一笑,两个小小的酒壶浮在脸夹上,千柳的心跳一停!
“小薛子你要做什么?”
小薛子温柔笑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千柳要冲过去拉住小薛子,阻止他做傻事,却被蛛姬一把拦住,看得出此事大有趣味。
“如果我娶你,你们今日会放过千柳姐姐吗?”
他的目光单纯而善良,坚定又澄澈。
他用这样透亮的目光望着蛛姬。
蛛姬被他如此明亮的目光看得震动,果真是没有看错人的,这少年,再养上两年,实在是个难得的人间俊儿郎。
她旋即笑起来,伸手抚过小薛子光滑的脸,小薛子强忍着恶心不躲开,忍得过份辛苦,连肩头都轻颤,蛛姬看着开怀,笑道:“长老们,其实百神归位,也没有那么重要,对吧。”
千柳不等她话说完,目光一狠,转过身,疾步狂奔,扬起的长发在夜风中有如旌旗。离着那半跪神像只有二三十来步的距离,她每一步都用尽全力,奋力向那神像奔去。
白色的绣鞋一抬,她踩在九十九根银针之上。
银针穿透鞋底,小小的,白色的绣鞋,眨眼间便染得通红。
她双目一凛,挺直脊梁,一声高唱:“百神归位!”
“千柳姐姐!”
那半跪神像无神空洞的双目里流出了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到了地上细细的沟渠上,这些细细的沟渠遍布高台斜坡,在斜坡上勾勒出一个双目微闭的女子脸像,鲜血一路灌溉,女子的脸像像是要活过来。
最后鲜血滴落在了斜坡底部的一道石槽里,欢呼着高唱的族人匍匐跪地,呼喝着千柳听不懂的音符。他们跪着前进,挤到那血槽前面,拥挤着伸出手要沾一滴那天之柳人的血,抹在额间,那是神佑之灵,是圣祭数千年再不曾现世过的柳人之血,是可以起死回生,可以驱褪无数邪灵的百神之血。
他们狂热而贪婪,跪求着柳人不要走下神台,赐予他们多一些,他们残忍而冷酷,不顾失血过多的千柳会不会倒下神台,他们自私而无情,只贪图着自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不曾在乎历任柳人要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千柳看着这些人,满眼的讽刺。
她凌驾于众人之上,众神之上,看着朝她跪拜呼喊的圣祭人,忍着钻心刺骨的痛,面色若寒霜。
小薛子在下方抱着千柳的腿,大声喊着:“千柳姐姐你下来,你下来啊!”
千柳低头朝他笑,眼中温热:“小傻子,我怎么会让你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小薛子愤怒地望着后面的人,恨道:“你们到底还要让她站在上面多久!”
四长老长老望着有如仙人一般的千柳片刻失神,最后低头道:“东方天亮之时。”
东方天亮之时,那千柳姐姐岂不是要流干一身鲜血?
小薛子抱着千柳的腿不敢用力,只怕一用力就要让她所受的疼痛多一些,他毫无办法,只能这样沉默地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