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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三家族的人不得不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放于肩上,沉默不语地向千柳行礼。

二长老抬头,看着千柳在夜色月辉下,在白雪交映下,有如神祗的样子,默默看了一眼那个大长老的女儿一眼,有这样的人要护着小薛子,只怕他的女儿要嫁给小薛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群中有一个人未下跪,他戴着面具,只是惊愕地望着那高台上的人,那的确是千柳不曾有错,可是她的眉眼何时如此神圣而高洁过?她在风中扬起了发与衣,好似下一刻她真的就要成神。

哪里是那个贼头贼脑没节操没下限的小乞丐?!

他身形急掠而出,踩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足尖点点,飞身而至,抱起了千柳,又看到她足下银针,面具之后的眼神染进重重杀气撄。

他抱着千柳,狠下心一用力,将她抽离银针,几道鲜血的痕迹在半空中划过,他看着眼中杀意越深,一手抱紧千柳,一手掌风疾狠,将那半跪的神像,那作恶之首一掌击得粉碎,却不发一言。

身形如燕,掠楼台,点梁柱,停在封天台的屋顶之上,将千柳横抱在怀中,不让她双脚再触碰任何东西,睥睨着众人偿。

“何人大胆,竟敢擅自破坏百神归位仪式!”

那人不说话,眼中的寒色比他此生加起来的,还要多。

“拿下此贼,救柳人!”二长老高喊了一声。

圣祭的守卫齐齐涌出,将整个封天台围得半丝不泄,与楼顶上的面具人遥遥对峙。

千柳意识有些模糊,靠在那面具人的身上,轻笑了一声:“娄嘉子……”

养伤被软禁了近一个月的娄嘉子出现在了圣祭,没有人知道他来了多久。

他在深夜里默默地看过那座千柳居住的石屋,见过她在河岸边与妇人一起浆洗衣服里的笑颜,看过她采摘梅花泡清茶,还遇见过她在深夜里一人坐在窗下望着天边。

他担心的一切都发生了,千柳,终究是被抓了回来。

他等了很久,他想,总要找一个适合的时候与她相见,不要太突兀,或许千柳她已不想再与任何蓬莱的人有所联系,她跟小薛子住在这里,像是已经忘了过往前尘,她不曾哭过,不曾有过忧伤的神色,她像是看透了世间,要与过往彻底决裂。

若是千柳能过得好,娄嘉子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她若过得好,其实都好。

可是她衣裙猎猎,立于神像之上,似位神仙,沐着月光,脚下却流着汩汩的鲜血。

娄嘉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清雅面目,微带几分杀机,看着下方众人。

二长老最先认出他,惊呼一声:“娄嘉子!”

“她是蓬莱贵客,你们却让她脚踩银针,所谓百神归位,我圣祭一脉传承数千年,从不曾听说需以鲜血洗礼,三位长老,你们准备如何给正悟道的大长老一个交代?”

娄嘉子满带杀意的神色,是千柳从未见过的,他从来温润如暖玉,不曾对谁冷色过。

三位长老不敢言语,娄嘉子是当初大长老通过神谕占卜出来圣祭下届大长老,对神有着天然敬畏的他们,对此同样有着足够多的尊敬,半点不敢亵渎。不是对娄嘉子的尊敬,而是对神谕的敬畏。

所以娄嘉子在闯进禁忌之地灵界阁被发现后才没有被圣祭十位长老处罚。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神谕于他们而言,是仅次于神的存在。

他抱着千柳缓缓而落,合身白衣沾几缕银华,行走之间带着些圣洁,路过三氏长老的时候,眉目轻横:“你们若是想以此种方式留住柳人,是为愚蠢。”

回到千柳的石屋,小薛子小心地脱落千柳脚上的鞋子,揭落鲜血淋漓的布袜,那一双白嫩的双足早已密布针孔,也不知她是如何忍得住,那时竟未哼痛一声。

小薛子咬着牙关不许自己软弱哭泣,这种时候他是千柳的靠山,不能有半点懦弱的地方,打来一盆清水,托着千柳一双脚泡进清水里,慢慢洗掉脚上的血迹,才好上药。

千柳疼得脸色发白,大冬天里冒出冷汗,望着娄嘉子勉强发笑:“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

娄嘉子叹了一声,千柳足底那些密集的针孔,他只看着都不忍心,她是如何扛过的?

“你还好吗?”娄嘉子问她。

“挺好的。”千柳应答。

“那日将你送走之后,我给千濯香递过消息,他没事儿,估计,已经找来了……”

“不要!娄嘉子,不要让他过来!你若真是为我好,就什么都不要再给说了,不要让他过来。”

千柳打断他,抬起脚让小薛子换了一盆干净的水继续泡掉脚上的血迹,还甩了甩脚上的水洒了小薛子一身,小薛子故意板起脸来逗她,千柳便笑开来,脸上是可称得上明媚的笑容。

娄嘉子有一瞬间觉得,千柳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神态举止,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理智与深沉。

“你这样,算逃避吗?”娄嘉子难解地问她,她不是一直都想见到千濯香么?

千柳抬起脚放在小薛子腿上,由着他小心翼翼地擦干净脚上的水渍,笑看着娄嘉子:“随你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只要他不过来,只要我不见他,他就不会有事。我,本来就是个异类,现在这样挺好的。”

娄嘉子心底有一些窃喜和释然,如果千柳真的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那他就还可以留在这里,陪在她身边。

没有千濯香,也……很好。

只是,要怎样才能在大长老出来之前阻止二长老他们继续对付千柳呢?

“千柳姐姐。”小薛子唤了她一声。

“嗯?”

“要上药了,会有点疼。”

小薛子心疼千柳,今日她是为了自己才奋不顾身踩在了银针上,他说他能保护千柳,却从来什么也没有做到过,他觉得他自己,像是个废人。

千柳深吸一口,伸着手对着娄嘉子招了招:“你过来扶着我,这一不心我把小薛子踢出去了可就麻烦了。”

她还能开玩笑,这一向脑袋一根筋的女人的心智,到底多坚韧?

娄嘉子扶着千柳肩膀,如玉的双手温柔却有力,千柳对小薛子点点头。

小薛子将调好的药膏又搅了搅,用一根小棍缠了柔软的棉花,竭尽全力让千柳的痛感减轻一些,轻手轻脚地往她脚底上抹着药膏。

千柳很想做出轻松的样子,很想让小薛子放轻松不内疚,也很想谈笑风生如她先前假装的一样,可是实在太痛了,上半身还好,被娄嘉子死死按着不会乱动。可是她双腿的肌肉紧绷,痛得有些轻微的抽搐,双脚也忍不住使了些力气,这一用力,就又牵动了伤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再度流了出来。

“千柳姐姐你要是痛,就喊出来吧。”小薛子低着头闷闷的声音。

千柳满额头的虚汗,笑得都吃力还要开玩笑:“那不行,我要是喊出来了,怎么对得起百神之列的称号。”

小薛子原先还忍得住,听了千柳这句话,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低头闷声抽泣。

千柳拍了拍娄嘉子的手让他松开,又探着身子抬起小薛子的脸,看他清俊的脸上满是泪痕,伸出手指替他擦掉,捏了捏他脸颊:“我们两个现在相依为命,你不救我,谁救我?我不救你,谁救你?小薛子,别难过。”

“你让我娶了那个蛛姬吧,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小薛子抱着一碗药,可怜兮兮地望着千柳。

千柳坚决地摇头:“你以后要娶哪个女子我没意见,蛛姬不行,你又不喜欢她。”

那天晚上千柳勉勉强强地在脚底糊了一层药,包上了厚厚的纱布,又是哄又是骗地好歹让小薛子睡下,自己坐在了窗子下。

娄嘉子替她加了条毯子:“冬日天冷,你也不注意些。”

“娄嘉子,你知道圣祭到底准备将我如何吗?”

千柳接过他又递来的暖炉抱在怀里。

“此为圣祭机密,除非是圣祭大长老,就连其余的九位长老甚至连他们的子辈,也不清楚,那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东西,不记于书上,所以,我也不知道。”娄嘉子说道。

“我前段日子去查过灵界阁的古籍,发现根本就没有对柳人的记载。”

就是因为没有记载,事情才谜团重重。

“那你能带我跟小薛子离开这里吗?我总觉得,这里很古怪。”

“很可惜,如果你只是一个平凡人,我可以带你走,但你不是。”

“怎么讲?”

“圣祭与你之间微不可言的联系难以言喻,但整个圣祭都是一道巨大的屏障,如果用修道之人的话来讲,可以称之为结界,对旁人并无效果,可是只有你,你进得来,要出去,却难比登天。”

娄嘉子一脸苦涩,这圣祭能延绵千年,自是有些他们自己的门道的。

“可是上一次我不是也被抓进来么,你也想到办法将我送出去了呀。”千柳细细皱眉。

“如果我没猜错,送你来的人,才是推动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娄嘉子推着这个找人借来的轮椅推着她去休息,顺手关上了窗子,边走边说,“我会再想办法,别担心。”

千柳没有应话,她已经开始想着,要不要让娄嘉子将小薛子带出蓬莱,他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但是小薛子会答应吗?

随着那扇窗户被合上,石屋里的烛光也被阻断,不能再透出来,烛光下的人也消失,那道思之如狂却不能宣之于口的剪影,被另一人推着,缓缓离开。

**

“尊主。”

跟千柳讲上一位柳人故事的婶子依然提着个菜篮子,头上也绑着布巾,还是那般朴素大嘴好八卦的样子。

千濯香似未听到这婶子的声音,只是目光直直,望着那座石屋不肯回神。

原来她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不知她喜不喜欢,她爱好种花草,这冬季里,有哪些花可以送到这里供她种来赏玩。

她似瘦了些,是不是那些日子过得太苦,所以才瘦了?

千濯香缓缓收回目光,低头咽了些苦涩进喉咙,转而问着那婶子:“她来此已有近半月余,为什么不发消息回玄机阁?”

婶子好生惶恐,连忙回话:“上次尊主与墨字堂主来盗古籍,已引起圣祭注意,如今圣祭里能出去的人都些他们信任的人,还有灵鸟也飞不过十万大林,走到一半就会被射落,属下不敢轻易暴露!”

“你是说,圣祭看似平和,实在已全族戒备?”千濯香问道。

“是,圣祭二、三、五三位长老从未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过话,二长老定是知道柳人的一些内幕的,八长老与十长老不问这些事,其余的长老都跟大长老一样,没有动作,却是最应该小心的,所以他们对此影应是早有准备。”婶子应话。

“好,带我去据点。”千濯香最后看了一眼千柳的住处,与那婶子消失在黑夜和雪原里。

千濯香赶到圣祭不会超出半个时辰,他来时,那个喧哗而滑稽的百神节刚刚落下帷幕,人们传言柳人为圣祭的人所护,这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毕竟圣祭向来都是一条心的,怎么会如此?!

而千濯香他心间不安的预感是正确的,千柳果然出了事,他匆匆赶来,只是错过了救下千柳的时间,与玄机阁暗子接上头之后,他半刻也未耽搁便来到了千柳的住处。

他只看到了千柳与娄嘉子在窗下闲话的样子,听说她踏银针九十九,不知伤口怎么样。

其实娄嘉子居然在此,是让他有些意外的。他从昆仑山赶回来时曾问过娄嘉子,可知道千柳在圣祭哪里,娄嘉子什么都不说,也没告诉他那四位前去昆仑山对付自己的四位长老的迹象。

那四位长老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寒枝寂鸦。

脱去一身树叶残留一口气等来年开春的枯树,无力地伸着树枝,树枝上凝着冰雪。

蓬莱虽然有许多事让人觉得不舒服,但那大多是因为蓬莱族人的原因,夜间族人都睡下之后,这宁静的晚上,月辉流动如水,映着茫茫白雪,河道里的水泛着银光静静淌,这样的晚上,大体还是静美的。

蓬莱从没有下过雪。

这无人的雪原静得让人心中平和。

千濯香静听着雪落的声音,已有二月余近三个月,未曾如此心静过。

时间滑过的声音比这雪落声还要无声,一不小心,他足有近三个月没有看到千柳了。

你信不信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回事?

你想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刚好出现,手捧着一束鲜花,笑说一句:我见这花开得好,便想着采来给你看看。

千濯香并没有看到手捧着鲜花而来的千柳,但他深爱着却近不得的千柳,用另一种方式诠释了心有灵犀这个词。

千柳便是天赋异禀,仙术让她脚上的伤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彻底好,小开管得严,半点不许她脚掌用力,千柳好生无奈只能像个残疾似的坐在轮椅上,由着娄嘉子推着她出来散心。

因为娄嘉子对千柳这柳人的额外态度,让蓬莱的人对千柳的狂热又增几分,沿街而过时,他们原还只是双手扶肩弯腰行礼,这一回他们已是直接跪在了地上,也不管地上的冰碴子和雪水,沾了一身的污泥也不能减退他们的疯狂半分。

这些都是在沾了千柳的血后年龄迅速恢复青春的人!

有几个额间还残留那天百神节千柳血迹的人,甚至想冲上来亲吻千柳的脚,幸好被娄嘉子及时隔开。

这并不能让千柳觉得高兴,相反,这让她觉得恐怖。

有信仰是好的,但这信仰走向极端之后,便万分可怕。

娄嘉子推着千柳在街上走得不顺畅,停停绊绊许久,才走到二长老大门外。

二长老的下人不知道柳人要上门,显得惶恐不安,腰弯得几乎要把头碰到地上,迎着他们两进去。

二长老胖墩墩的身子急匆匆滚出来,笑容满面地对千柳行礼:“柳人驾临寒舍,不胜荣幸。”

千柳坐在轮椅上看着他发笑,那日是谁逼着自己去脚踏银行完成什么百神归位的,这会儿倒是虔诚了,她拉了拉盖在腿上的毯子,对二长老说道:“长老不必多礼。”

千柳点点头,示意娄嘉子坐下,不必一直这样站在一边扶着轮椅,二长老热络地让人端上茶,像是真忘了他跟千柳之间有些小小的不愉快。

“我今日来,是想问二长老一个准话。”千柳捧着茶杯不喝水,只给双手取着暖。

“柳人想知道什么?”二长老眼中闪过一些精光,这老不死的老东西,比谁都要精明。

千柳故意迟疑了片刻,望了几眼,张了几回嘴,又闭上,到最后才一叹气,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满面愁容的样子:“娄嘉子也与我说了,我是进这蓬莱容易出去难,既然老天爷给了我这个身份,我也只好认下,你蓬莱要对我如何,我也认命,但有一件事,还请二长老答应。”

“柳人您说说看。”

“让娄嘉子带小开走,离开蓬莱。”千柳轻叹,“小开是个可怜孩子,自从认识了我一直倒霉不断,我实在不想让他再受伤害,若二长老能答应我这个请求,我自可以也答应二长老要求。”

“不可能!”不等二长老说话,突然从外面走进来的蛛姬已经进来,瞪着千柳,“小开是我看中的男人,我绝不会放他离开。”

“二长老都没有说话,蛛姬你有何资格与我叫板?”千柳稍稍拧眉,拧起一道寒色。

蛛姬冷笑一声,气势汹汹地看着千柳:“哼,柳人,你以为你真的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吗?就算我把小开强行要来,你也奈何我不得!”

这话说得,跟个土匪似的。

这样蛮横粗野的女人,怎么配得上小开?

“若我一定要让小开走呢!”千柳坐在轮椅上,便比蛛姬要矮许多,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眼中含几分狠色。

“那我立刻,就让他与我成亲!”蛛姬这是生出执念来了,死活抓着小开不放。

千柳眼色冷溶溶,转头看向二长老:“你们就如此放纵蛛姬?他虽然是大长老的人,可是,在圣祭应该没有资格与长老们平起平坐吧?!”

二长老拱手笑眯眯:“柳人,别的事情我或许都可以答应你,不过蛛姬这些年来一直眼光奇高,难得有看中的男子,我这个做长辈的断不会毁了她姻缘,你这要求,我恐怕是无能为力。柳人你心地慈悲,想必也能体谅。”

体谅你祖宗!

千柳在心里默声骂道,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看着二长老:“二长老也这么认为?”

“柳人,若是小薛公子入赘,相信蛛姬绝不会亏待于他,这丫头说话虽鲁莽了些,但对小薛公子的一片心意,却是日月可鉴的。”

可鉴你全家!

小薛子要真是喜欢这个蛛姬,千柳什么话都不说,这门亲事拍拍屁股就成了,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小薛子恶心这蛛姬恶心得要死,这种充满怨憎的婚事,怎么结?

千柳一声冷笑,看着这三人:“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小薛子留下了?”

“柳人,我绝不会放走小薛的,你死心吧!”蛛姬凶神恶煞。

“就算你非要逼小薛子跟你成亲,我也不会让他入赘你,他堂堂男子汉,岂可如此屈尊!”

千柳哼一声,就让娄嘉子推着自己离开。

蛛姬脸上诧异,千柳刚才这话,是变相认命了吗?

娄嘉子强忍着笑意,忍得难受,只能抿着嘴唇,千柳这张嘴,一日厉害过一日。

两人回去的时候又是好一番辛苦,狂热的蓬莱族人让千柳渐渐生起了反感的心理,好在那个婶子朝她走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是疯了一般的热情。

“柳人,你脚还疼不疼?”婶婶跟着轮椅旁边问道。

“不疼了,谢谢你啊婶婶。”

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醒一些的人,千柳才不至于把整个蓬莱都当成怪物,“婶婶你别叫我柳人,叫我千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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