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看着她,审视她。
他的内心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眼前人便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也是他求了这般久的人。
她聪慧通透,目光并不局限于一家一户。而是与他一样,可以遥远地看到几百年后的事情发展,却又时时定于现在。
“你我才是知己。”康熙终于承认了这件事。
她与他最相配。
他们是同样的秉性,高傲,傲慢,清醒通透,不出户亦足以掌控天下,一切运转皆在他们的计划中。即便看似被外物推动,但是从始至终,事情的发展一直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此乃帝王之术。
总有蠢货以为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在于平衡。
便如那明世宗嘉靖,自以为操弄朝堂,也不过是个孩子的使气行为。反将权力放于手下,叫那群大臣与天下人知晓,这朝堂没有皇帝也没什么打紧。
于是,东林势大,阉党势大,后来的皇帝,皇权难以收回。
嘉靖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实际上不过是个天大的蠢蛋罢了。
他们错了。
真正的帝王之术,只在于二字:掌控。
天下的一切都被掌控,不管是人、事、物,乃至于事情的发展,都在帝王的掌控中。
帝王便是人间的天道。
万物皆在道中,所以道天然的掌控了万物的一切,只是道并不使用这样的权力,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道的掌控。
对皇帝来说,也是如此。
需要制衡吗?不需要。
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之下,所有人掌握的一切东西,都来自于他们的允许,没有他们的允许,那些人什么都不是。
便如同,即便贵如索额图,也只有得他默许,索额图的仪仗才可以逾矩,位比太子都可以。但当他不允许的时候,索额图身上的一切官职都会被剥夺。
天下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为了达成他们目的的工具而已,什么忠臣、清官、奸佞。无非是工具的一种。
好用就留下,不好用就丢弃,有什么可惜。
只可惜,真正的帝王终究是少数,能像明世宗嘉靖那样,做到制衡之道的都是少数,何况他们这类真正的帝王呢?
因为真正的帝王,必须要有洞察天下一切本质的能力和见识。
因为洞察,所以绝望,所以孤独,所以称孤道寡。
他遇到了她。
她的存在叫他觉得自己不孤单。
她掩藏的很好。
但是,她毕竟还是人,她有弱点在这个世上,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的弱点出手,只要一出手便会留下一些痕迹。
这点痕迹足以叫他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对她始终都是无法完全靠近,也无法完全离开。
谁能够完全接受真实的自己?谁又能够完全抛下自己?
每个人做出每个选择的时候,哪一个选择,不是为自己好?
他们不是相像,他们就是世上另一个自己,他们的思想与灵魂在共鸣。
他该怎么割舍她呢?
他要如何割舍自己呢?
他打量着她,要把她刻入脑中,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思绪。
他描绘她的眉眼:“你会教你的孩子去争皇位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等到个什么答案,但他就想这样问一问。
乌玛禄睁开眼,同他对视,她的目光如古井水波不兴,把一切东西都隐藏。
她口中道:“太子早定,老六身子不好,老四如今被皇贵妃养着,奴才是想不开了么,才会做这样的事。”
他吻上她的唇。
他在她的唇齿开阖间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他最初以为自己是爱她眼神中藏着的自由与不屈,爱她美丽的容貌,又或是无缘无故的爱。
可是在他经历了这么多后,他终于明白。
他爱她,如同爱他自己。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无条件的爱自己,没有人会放弃自己。
所以,即便他千百次的想要放开她,又会千百次的想要回到她身边。
他吻住她的唇,耳鬓厮磨。
“我心悦你。”
我心悦我自己。
在这一霎那,他突然释怀,他爱她。
但他更知道,他更爱江山。
若有一日,为了江山,他会亲自杀了她。
他在她耳边喃喃:“额林珠,别给我杀你的理由。”
他的爱,似乎带着血腥残暴,非要把人从里到外剖开,要血与血相融,骨与骨相碰,肉与肉相贴。
唇齿之间,都该带着煞煞血气。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触及表面不痛不痒的情感,而是非要深入骨髓,淋漓尽致的相爱。
爱这件事情,太花费力气了,所以他只想对一个人淋漓相爱。
他的心独属于这个人,而这个人也独属于他。
一夜春风。
康熙做了个梦,那是很久远时期的事了,他都快忘完了。
梦里,他突兀出现在他幼时得天花时居住的皇庄里。
在那皇庄里,他许下无数的愿,没一个实现。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站在树下,虔诚许愿,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
小小的他说:“我想要一个为我而来……”
他补充道:“只为我而来的人。”
行脚的僧人讨得一碗水。
那行脚僧喝完水,向他双手合十,递给他一个铃铛,古朴的铜钟状铃铛,串着明黄的碎珠子。
那僧人说:“你的愿望一定会成真。你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那僧人的目光落在铃铛上,平稳的说着一切:“等她来到你身边,你将这个铃铛给她之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你。”
那时的他不知道真假,他接过铃铛,双手合十,虔诚许愿:“那我希望她快快到来吧,我会对她很好很好,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她。”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燕京。
康熙从梦中惊醒,他胸腔快速起伏着。
他很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并没有看见这束白光。第二天,他就乘上那车,离开了皇庄。
他突然想起,那皇庄因他体恤乌玛禄丧女之痛,前两年送给了乌玛禄。
他坐在床上慢慢想着事。
他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如此,那道白光出现在燕京时,那行脚僧回过头去看了。
他不知道。
他心乱如麻,睡不着,迈步出去,跪了一地。
梁九功快步进来,拿出了外衣伺候他穿上,他在月光如水下漫步,却并未离开永和宫。
他开口:“你去内务府要份德妃的档案来。”
梁九功让魏珠去办了。
康熙实在静不下来,也不愿打扰乌玛禄,更不想叫人去催妃嫔。
袁青青这会儿端着茶水上前,为康熙奉。
琉璃在远处看得面色阴沉。
她如何不明白,袁青青这是要争宠上位,否则又怎会做出这档子事。
这是惯例,小厨房的茶水点心会彻夜备上,若主子们有需要,只待派人去取就是,何必劳那袁青青做这无用功的事。
她心梗得厉害。
她怕皇上以为是德主子的意思,毕竟之前,她顺德主子的意,好几次明里暗里让皇上去了万琉哈常在住处。
现下,皇上若是拒绝,会丢了德主子的脸面;可若是接受,德主子好像也没几分脸面。
她心中唾道,不当人子。
她只垂着头,不再多看。
这会儿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场面了。
袁青青学着乌玛禄的模样,带着几分温和,浅浅的笑着,静默的等着。
康熙如何看不出袁青青的打算,他打量着月光下的她,最终还是接了茶水喝了一口:“你比她有心机。”
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记为答应,送去咸福宫,别碍了德妃的眼。”
梁九功记下:“是。”
康熙提了一句:“叫内务府往永和宫这边儿送东西时掌掌眼,别什么脏啊臭的都送来了。”
梁九功赔着笑:“是,是。”
袁青青只做听不懂的样子,乖顺垂头的站着。
康熙待得不爽利,迈步出了永和宫。
梁九功要处理一大摊糟事,难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答应主子既然等不及,今儿个就搬吧。”
说罢,他让小太监候着袁青青收拾。
琉璃压根儿不想搭理她,而是进屋去了。
只听乌玛禄冷不丁开口:“皇上走了。”
“走了。”琉璃默了默,还是说了,“袁青青争宠,被皇上封为答应。”
“那是她的福分,随她去吧。”乌玛禄无意识的抠动着床单,如是说道。
乌玛禄又提了一句:“你替我注意镯子就是。”
琉璃有些怒其不争,但她又深知,这就是德主子的秉性,也就咽了下去。
她这会儿,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如果没有自己,德主子该怎么办,该怎么在这宫里活下来,岂不是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自是知晓自己主子聪明异常,没有自己,也会活得很好,却忍不住脑海里总是翻来覆去浮现这样的念头。
琉璃想,她得帮她,她得帮自己的主子。
她说:“是。”
乌玛禄道:“睡吧。”
琉璃歇下,听着乌玛禄的呼吸声,很久之后,才听到乌玛禄睡熟。
袁青青点着烛火收拾东西。
今日轮休的李巧儿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做主子去。”
“哦。”李巧儿应了一声,又要睡着了,却又从梦里醒来,取了十两银子塞给她,“你要好好的。”
袁青青差点儿要流出泪,她使劲皱着鼻子,把那股酸涩的意压了回去,她笑道,“你放心,我自是会好好的。”
李巧儿抱了抱她,上了床,抱着被子看她收拾。
收拾完了,袁青青出门,临到永和宫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毅然决然的跟着小太监走了。
康熙已经回到乾清宫。
魏珠已经取来乌玛禄的档案。
他在烛火下,看着档案,慢慢的算着时间。
顺治十六年三月十八日,他生日当天,他许下愿望,行脚僧讨了一碗水,送了一个铃铛。
那日,白光落于燕京。
两个月后,乌雅魏武妻子腹中有子入肚。
十月怀胎。
于顺治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乌雅魏武妻子诞下一女,取名玛禄,乌雅玛禄。
这到底是他太爱宠她,所以在牵强附会,还是真实如此?
他不知道。
她和他出生日只隔了一天,年岁却隔了六年。
而后,在十六年后,这个人跨过了浩瀚的岁月与人海,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中间又兜兜转转错过短暂的几年。
可当这个人一出现,他就认出她来,从此爱慕难舍,为她用尽心计。
她向来无欲无求,却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该恨她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恨她什么。
当年的他,也只是许诺,要一个为他而来的人。却没有许诺,这个人必然爱他。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后悔,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他可不可以许诺这个人会爱他?
他在深沉黑夜里,感到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寒冷。
如果他猜测的神鬼之说都是真的,那他能为她做到的事太过微薄。
他虽有千古一帝的雄心壮志,但他从小到大的遭遇,让他深刻明白,在情这件事上,他是不被爱的,他是被最后选择的那个。
所以,当这个人来到他身边,他才感到一种深沉的惶恐。
她如果只是一个妃嫔,他对她已经够好了。
可若真是上天应许的只为他而来的灵魂,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都给不了她,他带给她的只有伤害,彻骨的悲痛与绝望。甚至,好像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护住她。
是的,即便他贵为四海八荒之主,他也依旧护不住她。
他与她之间似乎隔了太多东西,国家、权势、地位、亲人。
他依旧护不住她的。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痛苦和难过,就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母死去时的痛苦一样。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还是那个,无法给予生母同等待遇的可悲的孩子。
旦晓天明,康熙依旧坐在那里,任凭红烛泪尽,任凭梁九功点了几回蜡烛。
他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块棉花,咽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他抬头望去,恍惚间能看见永和宫,能看见还在休憩的乌玛禄。
他所有的心力,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