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自己心里在一次又一次的问他自己,这个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又能够改变他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十分清醒地知道乌玛禄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可是有太多的东西在她之前了。
他爱他的国家胜于她,他爱自己的皇祖母、皇额娘也胜于她。
他是如此懦弱无能又伪善,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他和他的皇父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同样的怯懦自私。
梁九功进来催他:“皇上,今日请安……”
“更衣。”
他将自己所有的想法情绪都收拾得好好的,谁也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或许是思维被打断了,又或许,白天是属于皇帝的,晚上才是属于爱新觉罗.玄烨的。
在他披上皇帝的外衣后,他所有的忧郁痛苦都被尽数压下。
他理智的想,会的,他会给德妃他所能给的一切,但这依旧要在一个度里。这已经是他所能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如果真是他所猜测的那样,那的确是他对不起她。
他神情冷漠的看着虚空。
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拥有爱。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一开始就祈求爱呢?要祈求一个只为他而来的人呢?
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啊。
就这样吧。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聪明,无非勤奋二字,因为怕自己过于愚蠢,以至于误国误民。所以时时反省自律,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自己做出所有决定。
他并不认为他现在的选择有什么错。
为人帝王,本就不该感情用事。
可还是会在某些瞬间生出一种疑问和彷徨。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从未被他人坚定的爱过,坚定的选择过。
他能成为皇帝,也不过是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皇父把最嫌恶的东西丢给了他这个年轻的,懦弱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人们会算计他、奉承他、伤害他、敬畏他,却不会爱他。
哪怕那个为他而来的人也是这样,她不会伤害他,但她也不会爱他。
所以,就这样吧。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也许他就应该就此满足。
可他有的时候,总免不了想,他凭什么要满足?他为什么要满足?
明明他富有四海,一切归他所有,却为何,他不被他人真切的爱着。
他的生母并不在意他;他的皇父更爱董鄂妃;他的皇额娘和皇祖母只是因为权衡选择了他;他的大臣、后宫中的妃子也是同样。
所以,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并不会有人爱他。
他必须足够优秀,足够好,他才会被爱,才会被选择。
他明明拥有天下。
他漠然的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握不住。
他一无所有。
没有人真的需要他,更没有人真的爱他。
他缓缓的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郁气,淡淡的笑了起来。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算了。
这个国家将是他的爱人,他将不惜一切的去爱这个国家。
他走出殿外,看着阳光散播地。
他要他的国家,也迎来阳光。
他是玄烨,是康熙,是这天下的共主,这是他的国家。
他迈步向前。
出得乾清宫,康熙想起昨夜的事,他的确打算让乌雅家的女子进宫看看乌玛禄,但这会儿,他想起乌玛禄身体不好。
他对梁九功说道:“你让人走一趟,告诉她,等她身体好些了,再让她家里人进宫见她。”
梁九功应下了。
康熙去请安。
梁九功让魏珠走一趟,半路正遇上急急而来的宝珠,魏珠把这事儿给宝珠一说。
宝珠松了一口气:“德主子原也怕家里跟着担心,想等自己身子好些了,再让家里的进来。这不,让我走一遭,请皇上莫要如此行事。”
她笑道:“到底皇上体恤主子,先为主子考量好了。”
魏珠笑道:“可不。”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分开了。
魏珠目送宝珠回去,想着梁九功的教导,心里感叹,师父的确比他们有眼光。
他们是乾清宫的人,迎来送往,都看在眼里呢。
面上,皇上最喜欢的的确是佟佳主子和宜主子,但他可都记着呢,皇上为德主子考量的最多。
就他自个儿而言,他为谁考量的越多,便最看重谁。
不要紧的人物,为他考虑什么。
他啧啧了两声,回乾清宫盯着小太监打扫去了。
康熙从慈宁宫、慈仁宫请完安后,他让梁九功请来的大臣已经到了,他进屋,拿出政策同他们一一商谈,或是疑问,或是质疑,或是细听。
梁九功送上茶水。
日升月落,日子如常。
乌玛禄身体里多了几分气力,隔三差五的,也会和后宫众人一同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也多认得了几个熟面孔,说了几句话,却也算不得熟识。
因着妞妞养在皇太后那里,皇太后偶尔也会在她请安后留下她。
这日,皇太后道:“你性子太过宽和,制不住下人。这样,我把秋兰给你。”
皇太后招来秋兰嬷嬷,道:“这是我刚进宫那年,太皇太后怕我不熟这宫里的规制,指给我的。”
乌玛禄抱着妞妞,忙推辞道:“既是太皇太后送给主子的,奴才哪儿能接呢。”
她笑道:“再说了,秋兰嬷嬷陪着主子这般久,给了奴才,奴才岂不是夺人所好。”
皇太后不以为然:“偏你这会儿伶俐,但凡这份心思放在管教下人上,又怎会养出个欺主的奴才。收下吧。”
皇太后不喜欢孝献皇后,现如今也不太喜欢乌玛禄,觉着她手段软,不够爽利,宜妃那性格就很招她喜欢。
但是因着妞妞,多和乌玛禄接触了几次,皇太后对她的敌意是真少了许多。
她看出来乌玛禄是个不爱惹事的性子,要真惹事,也不至于被个奴才爬到脑袋上去了。
皇太后一边逗着妞妞,一边和乌玛禄说话:“这样欺主的,你真打杀了,谁会和你计较,偏你放不出个屁。”
乌玛禄知晓皇太后说的是袁青青的事,她笑道:“彼亦人子也。”
皇太后闻言,并不解气:“你倒是心善,只这样欺主的奴才,你若不管教便会爬到你头上去。成何体统。”
她转了话头:“再不济找个由头撵出宫去,也比现如今强。”
乌玛禄只是笑了起来,带了几分无奈,撒娇道:“主子……”
皇太后碎碎念:“皇上还真是和他皇父一个喜好。”
她打量着她,口中仍不停歇:“一样的病歪歪,一样的心善柔弱。”
她百思不得其解:“男人们就好这一口?”
皇太后是真不理解。
她还记得,当年的孝献皇后,顺治帝也是说“她柔善不争,恐她受了委屈”,从而对孝献皇后和其家,大加封赏。倒像是真怕她受了委屈。
乌玛禄抬眼看着皇太后,撒娇道:“主子~快别说了,奴才接下就是。”
皇太后收了音,过了会儿才道:“也不怪皇上,我要是他,我也受不住。”
乌玛禄笑了笑,并不答。
秋兰嬷嬷这才上前行礼,站到了乌玛禄身后。
皇太后扬了扬下巴:“秋兰毕竟跟了我许久,叫她好好给你管管宫里,别一天天,主子不成主子,奴才不成奴才的。”
“好。”
皇太后让那兰图捧出了人参给她:“听说你亏空身子厉害,多补补,我已经给皇上说过了,叫他不要烦你。”
乌玛禄边让琉璃接过,边道:“主子对奴才真好。”
她道:“奴才这些时日抄了几遍《药师经》,回去后让人晚间给主子送来,供奉在佛前,求个主子们无病无灾。”
“你有心了。”皇太后闻言,心中很是满意,又提了一句,道,“妞妞都快小两岁了,皇上还没给她取名,你有空也催催他,别成天忙国事,也管管孩子。”
“是。”
皇太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提了一句:“皇上给我说了,你下个孩子,不管是格格还是阿哥,都养在你身边。”
说是这般说,谁都知道,这是他们答应,乌玛禄可以养个自己生的阿哥在身边,也算是莫大的荣宠了。
“多谢主子。”乌玛禄笑着。
妞妞现如今一岁多,已经能简单的说些字句:“饿,饿。”
那兰图让伺候妞妞的嬷嬷把她抱下去。
皇太后看了看日头:“今儿个你先回,我就不留你了。”
“是,奴才告退。”
乌玛禄退下去,秋兰嬷嬷跟她而去。
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德妃仁弱。”那兰图回答。
仁弱,仁慈,懦弱。
皇太后先是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看着门口的阳光,良久才开口。
她说:“仁弱而没手段的人,在后宫中只会被吃个干净。”
她抿唇,以一种讥讽的语气道:“她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普通人的仁弱,那只是愚善,只会让他们死的更快;而聪明人的仁弱,则是藏着刀的棉花,在你没有触及他的底线前,你永远不知道他给你的棉花里藏的那把刀有多锋利。
皇太后慢悠悠道:“整个后宫再难找到比她更聪明的了。”
她以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信不信,她把人卖了,别人还得给她数钱。”
那兰图笑道:“奴才不懂这些,但主子说的一定是对的。”
皇太后摆了摆手:“不,你懂的。荣妃和惠妃,以及皇贵妃因为掌握六宫事宜,私下有的是人念叨她们。”
皇太后喝了一口茶:“宜妃那没心机的性情也招人背后不喜。可你听见这后宫上下有几人说过她的坏话?谁提起来,都只记得她爱清静。”
皇太后将杯子轻轻放下,不咸不淡的提点道:“你和我也没那么讨厌她了。”
那兰图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她道:“奴才也不知道,只知道德主子一往跟前站,奴才即便想生气,都生不起来。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
皇太后突然想起了先帝顺治还没有彻底和她闹崩时,也曾对她念过几句经。只是那时她还小,并不明白。现如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了,然后在那一瞬间明白。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她喃喃着。
她收回目光,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劝我不要因为她而和皇上离了心,让我对她好些。”
“现在,有几个人还记得她没封位份前闹出的阵仗。”
那兰图突然一惊,康熙十八年,那德妃才封嫔,现如今也才康熙二十四年,不过五六年时间,整个后宫已经对德妃失去了敌意。
当年谁不恨这位德妃恨得牙痒痒呢?一口一个狐媚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正如皇太后所说,现如今宫里那些争宠的,倒是更恨宜妃得宠,压根儿不曾记得当时的事。
今日若非皇太后提及,她也记不起来这件事。甚至,即便皇太后提及,她也下意识的想,一定是那位德主子不得已之下,才会闹成当年那样的情况,必不是她的本意。
下一瞬,皇太后也说了同样的话:“即便我自个儿提及当初,现如今也觉得,一定是她迫不得已才那样的,必不是她的本意。指不定就跟当时,阿布把我嫁进紫禁城一样。哪由得了她选呢?”
两主仆沉默了下来。
那兰图提了一句:“主子还把秋兰送去了……”
“是……”皇太后应道,“是啊……”
两主仆继续沉默。
直到五阿哥胤祺拿着风筝进来,打断了这段沉默。
“祖母陪孙儿放风筝。”
“好,好。”
下午,乌玛禄果然遣琉璃送了十份她亲手抄写的《药师经》去往慈仁宫。
皇太后瞟了一眼,那字迹并不算顶好,胜在工整,叫人看了,便觉得抄写的必是个有风骨的人。
皇太后翻了几页,叹道:“皇上把她保护得很好。”
那兰图随侍左右,安静听着,随后按着皇太后的吩咐,将抄写的经文送到佛堂供奉。
秋兰嬷嬷自打入了永和宫,当即新官上任三把火起来,风风火火的要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