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乌玛禄知道他还不懂,便道,“一个人自己独处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不可做出放荡骄逸的事。”
乌玛禄点了点他额头:“便是告诉你,时时刻刻,都要言行一致。你怎知道隔墙无耳?这话叫人听去了,不备什么时候成了捅向你的刀。”
她摸了摸他的头:“算了,记不住也算了。你还年纪太小,你记着我和你佟妈妈的话,不要同别人说这些话就是。”
“好。”年幼的胤禛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乌玛禄的话,但他还是记下了。
十月初一,辰时,章佳常在诞下皇十三子。
永和宫按例遣人贺。
乌玛禄依旧不怎么出宫门,宫中妃嫔早已习惯。
只因为她位份高,平时组会,出于规矩,都会递个帖子或传个口信,邀她一同参加。
至于她来不来,皆在都可。
这段时日,惠妃组了个赏菊会,因天气骤降,宫中不少人感染风寒,抱病不能前往,而乌玛禄和佟佳皇贵妃自然也在这些人里。
乌玛禄身子太差,格外惧冷,便不愿意出去,只同万琉哈柳烟在屋里说话。
冬天来了,内务府逐渐供炭,先紧着高位主子们。
乌玛禄的炭自然是早早的到了,因着体弱惧冷,气温下降后,便开始燃炭了。
她虽分了些往年的炭给万琉哈柳烟顶着。
只万琉哈柳烟位份低,炭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防着冬月里不够,非得掐日子算着不可。索性便时常抱着自家儿子一同过来取暖,还能和乌玛禄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万琉哈柳烟道:“我听说章佳常在生了阿哥后,贵妃有些想留在自己宫中养。”
“这事儿,皇上多半会同意,他惯来好说话。”乌玛禄随口道。
这话,万琉哈柳烟也认同。
她随口道:“我这些日子来,瞧你新来的宫女里,有个不安于室的,倒是很会眉眼高低。”
她劝乌玛禄:“要再来个袁答应,也是平生事端。你身子不好,哪儿经得起这些人坏了心思。依我看,倒不如早早把她撵走。”
乌玛禄不以为意的笑道:“不是说,人行善事,自有神佛庇佑吗?若神佛不庇佑,那便是我命该如此。这天底下的事,哪是我们能说得准的。”
她半开玩笑道:“也许做个妃子才是她的命数也说不准。”
万琉哈柳烟哼了一声:“你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做起了算命先生。就你说的有道理,旁人都说不过你。”
乌玛禄挑了挑眉。
她属实冤枉,她不过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才心有所感说出了这句话。怎么就是算命先生了。
她反过来劝她:“可别冤枉我。妞妞,咱们都是从包衣过来的,都知道,宫中女子有这样的心思实属常见。”
她捏了捏万琉哈柳烟怀中孩子的脸,淡淡的笑道:“再说,就算撵了她,也会再有第二个她。这宫中年年岁岁的进人,哪是一时半会儿掐得尽的。”
万琉哈柳烟知她说的是,可还是为她委屈:“我也就这么提一嘴,只是不想姐姐宫中再出背主的奴才。”
她全心全意的在为乌玛禄考虑,乌玛禄却只感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她在万琉哈柳烟身上看到了一种轮回的缩影,是这紫禁城中无数次上演的悲剧。
万琉哈柳烟曾也是遭遇这种悲痛的人,她却差点儿成了加害别人的人。
乌玛禄由来知晓,人在拥有权力地位后,很容易变得自高自大,尤其当他们对另一批人拥有绝对权利的时候。
那些人就不会被他们视为同等的人,而是成了奴仆。
他们会毫无底线的去伤害自己的奴仆。
这有什么难的呢?区区一个奴仆罢了。
从始至终,毁灭都比节制与约束更容易。
伤害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了。
做一个主子有什么难的呢?
不是早有这样的说法吗?大多数人憎恨的不是富人,而是憎恨那个富人不是自己。
同样,当奴隶的人,他们所憎恨的也不是奴隶主,如果让他们有机会做奴隶主,他们自会做出比他们原先主子更加残酷的事来。若有一天要废除这种制度,他们反而是第一个反抗拒绝的人。
太容易了,这世事改弦易辙太容易了,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模样,都是太容易的事了。
而乌玛禄拒绝如此,她始终保留自己,从始至终都把所有人当成人。所以她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她是德妃,她也绝不高贵于任何人;即便她一口一个主子奴才,她也绝不低贱于任何人。
每个人,生来平等。
所以,她没有任何权利与理由去伤害别人。
即便她身边人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这些宫人奴仆打骂皆是可以的,甚至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却从始至终,连句重话都没对他人说过。对于身边人的去处,她都询问过他们的意见。
她尊重自己,也在尊重别人。
人贵自重,也贵重他。
生而为人,生来平等。
正如简爱那句话,当你我死后,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上帝会告诉你我,你我生来平等,并无不同。
她诚然知道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阶级,她也无力改变,但是她不认。
她因她的灵魂而显得夺目。
由来,人不会因为他的皮囊外表而夺目。在历史中,他只会因他璀璨的灵魂而不朽。
她没有指责万琉哈柳烟,而是温柔的笑着,戳了戳她肩:“好妹妹,我知晓你是为我好,别为我担心。都道是,心阔天地开,自不会有要害我的人”
她又逗她:“说不定,我是有福气的人,跟在我身边的人最后都能大富大贵的。跟我交好的,指不定最后都能成为妃,莫为我担忧啦。”
万琉哈柳烟见她油盐不进,只笑道:“就你这嘴,谁说的过你去了。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了。”
万琉哈柳烟也不多说什么,只抱着儿子同她说话,等天黑了才离开。
她之后专门找机会,同琉璃说完了自己的担忧,让琉璃多盯着那位王云锦。
琉璃记下了,自然多有提防。
王云锦一时间过得越发难受。
这种磋磨又没当着乌玛禄,琉璃又随时陪侍乌玛禄,王云锦没有胆子也没有法子告诉乌玛禄。
还是乌玛禄见她手上生了冻疮,让琉璃取来了膏药,送给了王云锦。
待王云锦下去,乌玛禄让琉璃去太医院多要了几盒膏药与药剂,散给永和宫人。
琉璃散完了,回来道:“主子就是人太好。”
乌玛禄笑她:“哪个做奴才的不想遇上好主子。”
琉璃叫了一声:“我的好主子诶。”
乌玛禄笑完后,又正了神色道:“都是一个宫中的,若有没做好的地方,多教导就是了。没必要这样子蹉磨他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她招琉璃上前,捏了捏她的颊,道:“你运气好,所以你今儿个才是磋磨别人的人。若是赶明儿,你运气不好,被别人磋磨了呢?”
“琉璃呀,我见不得你受委屈。”乌玛禄微微摇头叹息,“我难道就忍心见别人受委屈吗?”
琉璃有些委屈:“主子自是菩萨心肠。可那小蹄子在皇上来时,多有谄媚,不是好货。奴才是替主子委屈。”
乌玛禄想了想,叫来了王云锦,问她:“你想做主子?”
“不敢,奴才不敢。”王云锦忙磕头。
乌玛禄叫她起来:“起来站着说话,我这宫中不兴磕头这些。”
王云锦起身,一直低着头,默默不语。
乌玛禄语气温柔:“你不要担心。我问你有什么打算,只是想着,你如果想做主子,我也可以为你推荐一二,总比你如此好些。”
王云锦摇头不已:“奴才不敢。”
她声声紧张:“奴才刚入宫时,教养姑姑说过,永和宫主子最善良不过,奴才能来这里,已是天大的福气,哪能有背主的心思呢。”
她也是个伶俐人,将手上冻疮藏了藏:“奴才冬日手上爱生冻疮,碍了主子的眼,是奴才的错。”
乌玛禄说了两句宽慰的话,让她下去了。
二人等王云锦下去后。
琉璃呵道:“她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也就主子好说话,才这般大胆。”
“算了,由随她去吧,到时候再说。”
“可是……”
乌玛禄没有让她说完:“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纵然她想做主子也随她,指不定到时候又有什么收获呢?”
乌玛禄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她这般看得开,琉璃只能毫无办法的摇头。
这宫中哪有这般简单哦,她的主子身上总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柔软天真,就像被养护得太好了,从没见过什么明争暗斗与世间悲苦似的。
可琉璃亲眼所见,她的主子历经了这世间的悲苦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看着她美丽柔弱的主子。
她想,也许她的主子内心比谁都坚强强大吧。
她不解,也只能下去做自己的事了。
十一月,朝鲜右议政郑载嵩为首的三使臣,上书抗辩处理过重,遭到清朝礼部的迎头痛击。
十二月,康熙紧赶慢赶把政务赶在春节前处理完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空在后宫走动。
见完了该见的,最后歇在乌玛禄这里,乌玛禄此时已经怀胎五月有余。他为逗她开心,把这事儿当逗趣的给乌玛禄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没有发兵朝鲜,已经是给他们体面,体谅他们国小兵弱。不过白银两万两罢了,还敢上疏辩解,想来是之前太过仁义,才让他们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孟子言,大国事小国以仁,小国事大国以智。朝鲜也是受过礼仪教化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倒是仁义了,他们不智啊。”
乌玛禄斟酌道:“爷惯来仁义,只是……正如爷所说,他们国微兵弱。在爷看来,这两万两白银不算什么,可对他们来说,可能确实比较困难?”
康熙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额林珠,你可真是……”
他点了点她额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菩萨下凡,怎么不是给这个求情,就是给那个求情。”
他到底担忧她体弱有孕,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只道:“你放心好了,这些我心里都有数的,你只管好好养胎,保重身体要紧。”
夜里,康熙抱着乌玛禄睡觉。
有人唱歌,声音悦耳,唱的是江南小调。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不多时,歌声消失。
春节休沐,康熙要忙的事情极多,并不能好好歇息,一大早的走了。
他到门口,跪了一地。
他走了几步,梁九功见机快的跟上前,后面宫人尽皆跟了上来。
康熙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昨晚?”
“是德主子这里的宫人。”
他不耐道:“打杀……算了,杖责……”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宫女,就让她自己做主吧。”
他像是早已经知道答案似的:“她怕不会罚这宫女,反要送来。”
梁九功不敢答。
康熙对此也唯有一声叹息。
她哪天要是真的眼中有他,他才要谢天谢地。
不过,她要真哪天喜欢他了爱他了,他还会爱她吗?他不知道。
他转身走了。
乌玛禄醒后,琉璃上前伺候,不情不愿的把昨夜的事与她说了。
要不是皇上发话,她定然要把这事藏下,让那蹄子多吃些苦。
琉璃道:“是那王云锦做出这等丢人的事,梁总管叫人把她嘴堵了,关在厢房里。”
“皇上让主子看着办。”琉璃道,“主子不如把她送走,免得她又生了什么心思。”
乌玛禄让琉璃把人放出来,又给了吃食,洗漱后,才让人来。
乌玛禄看着王云锦,叹息道:“我原问过你愿不愿意的。”
王云锦跪下,乌玛禄叫她起来。
她起身后,只低头不语,一副心如死灰,即便杀了她,她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模样。
乌玛禄问她:“你是有什么苦衷么?”
王云锦依旧不语。
乌玛禄静静的等着。
屋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