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抑索额图,冷落明珠,便是为了巩固皇权。
高台之下的纳兰明珠,默声不语。
他虽在去年跟随康熙西征葛尔丹,随后官复原职,但依旧被冷落。商议政事军务,再没有他。
他知道自己已被康熙放弃。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君王给的,才能接。君王不给的,不能要。
否则他时他日,便会招来死期。
经历了大起大落,他现在只想平安到老,给家人后代留些许荣华。
他安静的听着。
三月初一,赫舍里素真诞下的婴儿因病亡故,储秀宫里,哭声响了一夜。
康熙只是让人送了些许赏赐安抚,自个儿并不去见。
不能长大的孩子,无法序齿。
女人们会因是自己生下的而悲痛,对于男子来说,他们只会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对自己的孩子生出感情。
而对康熙来说,朝政占据了他大半时间,余下的便是太子胤礽,末了才是他的其他孩子,然后是他喜爱的后妃。
至于不能长大的……
说个刻薄冷血的话。
他并不差这一个两个的孩子。
他重情重义,又刻薄冷漠。
他的儿子,后来登基为帝的胤禛——雍正帝,和他是一脉相承。
后世曾有人评价雍正:他刻薄是真刻薄,但不寡恩;冷酷是真冷酷,但非无情。
康熙亦是如此。
时至夏日,康熙同喀尔喀与内蒙古的王公们会聚于多伦诺尔,史称“多伦会盟”。
此次会盟标志着喀尔喀三部归顺清朝。
康熙后来道:“昔秦兴土石之工,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
他又道:“蒙古部落,三皇不治,五帝不服,今已中外无别矣。”
恰逢二公主和硕荣宪公主下嫁乌尔衮,康熙索性留在蒙古部族,参加完婚礼才回紫禁城。
和硕荣宪公主举办婚礼那天,翠绿的草原上缠满了红布,就连牛羊角上也缠了一块儿红布。
彻夜篝火歌舞,喧嚣热闹。
康熙也打开营帐看了会儿,久久不语。
可能他年纪大了,他开始喜欢一切活泼美丽充满生机的事物。
夜里,他幸了王云锦。
王云锦美丽,漂亮,带着江南水乡的柔软,微睁着眼,雾蒙蒙瞧着人的样子,带着水汽与缠绵。
她是江南的水墨人儿。
末了,康熙捻着她的发丝:“若不是德妃,我就错过了你这样的妙人儿。”
王云锦笑着,美丽而柔软:“德姐姐一贯是好的。”
康熙喜欢她这样知情识趣。
回京后,康熙晋了她的位份。
由王答应成了王常在。
回宫后,乌玛禄知晓这件事,只叫人送了一对儿镯子去。
有关胤禛的婚事,内务府和礼部早就忙了起来。
至于管事的……
乌玛禄身体不好,康熙便交由荣惠二妃看顾,又指了钮祜禄贵妃做主位照看。
里里外外,便是这三妃在忙。
惠妃呵道:“她倒是惯来能躲懒。”
荣妃劝了一句:“她身子不好,姐姐就少说两句吧。”
惠妃心里不舒坦,非得说几句不可:“皇上如此看重她和她儿子,妹妹就不气么?”
荣妃不愿意和他争论这些,只道是:“大阿哥早就出宫立府,夫妻和睦,皇上也不曾短缺过什么。姐姐哪儿就对个不大出门的人那么大意见了。”
惠妃哼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钮祜禄贵妃等她们说够了,才不咸不淡的开口:“好了,这毕竟是皇上的口谕,咱们还是得办得漂亮。”
两人应了一声,商谈起来。
各自贴身宫女随侍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大阿哥胤禔已经结亲,这事儿也没什么麻烦,只需按例去办即可。
很快就敲定下来。
定了过礼的日子。
康熙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礼单,让内务府去备。
里面包括了衣服首饰,器皿和银两,布匹也是不少的。
乌玛禄叫琉璃从自己的库房里取了一些金银珠宝、玉器首饰做添头。
备好彩礼后,送到乌拉那拉家。
乌拉那拉静姝也不过才十岁,哪儿懂这些,只知道身边人都说自己要嫁给四阿哥做嫡福晋了。
她还不明白这些。
直到自家额娘抱着自己哭,说是以后都见不着面,心里害怕,也跟着哭了出来。
乌拉那拉夫人忙抱着她哄她:“乖女儿,别怕,我听她们说,那四阿哥的生母是个好人。你别怕。她会好好对你的。”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啊。
才这么大点儿,怎么就舍得她出去了。
可皇命难违啊。
她唯一感到慰藉的是,那位德妃在她人口中风评不错,想来自家女儿过去了,不会受什么罪,免得磋磨。
她又忍不住殷殷叮嘱:“嫁过去后,你要听话,要懂事,不要像在家一样使性子。有什么,就和德妃娘娘说,她是个好人。你别怕。”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要哭。
乌拉那拉夫人赶紧擦干泪水,牵着乌拉那拉静姝去看宫里送来的彩礼。
乌拉那拉夫人道:“我同你阿玛商量了,到时候这里的大半都是你的陪嫁。”
“女孩子手里有嫁妆,出了什么事,好歹还有个退路。”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以后,她的女儿不论要经历什么,都是苦乐自当,家里帮不上什么忙了。
静姝很是懂事,拉着乌拉那拉夫人,说道:“这些都给阿玛和额娘留下。”
乌拉那拉夫人哪儿还忍得住,松开她的手,让嬷嬷们照看着,自己出去抹泪。
乌拉那拉费扬古抽着水烟看她:“哭什么哭,也不怕落别人话说。”
乌拉那拉夫人忍不了给了他一下:“你这老货,女儿才那么大点儿,怎么就忍心嫁出去了。”
乌拉那拉费扬古抽出烟斗:“皇上都开口的事,咱们有啥法。我打听了的,四阿哥和德妃娘娘都为人不错,你还想怎么样。”
“我知道。”她喃喃道,“我知道。”
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自然有对自己孩子不好的爹娘,可乌拉那拉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心里苦涩。
乌拉那拉费扬古抱着她,哄了哄。
乌拉那拉夫人是宗室女,乃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之后,向来妥帖得体,进退有度。
乌拉那拉费扬古和她恩爱情浓,只她一个。
乌拉那拉夫人也知晓自己夫君说得对,哭了会儿便不哭了。
她擦干了眼泪,又恢复了往常的性子,开始上下打点,准备好嫁娶之事。
婚前前一天,静姝由陪娘陪伴。
而胤禛先去拜见了皇太后,皇太后叮嘱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随后,胤禛拜见了康熙。
康熙同他一起去了永和宫。
胤禛有些不自在,他从未和自己皇父这般亲近过。
康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入了永和宫,乌玛禄早准备妥当,见康熙来了,行礼后,陪康熙一同坐下。
胤禛跪下行礼,然后旧话重提,无非是谢父母养育抚养之恩,快要娶妻,如今是大人,要更加孝敬长辈云云。
乌玛禄听他说完后,让他起来坐下,打量着他:“一眨眼,也到了你快成亲的日子了。”
胤禛低头道:“以后在额娘跟前的日子就少了。”
乌玛禄停下手中转动的串珠,看向了康熙。
康熙道:“我让人在城东给他修了套宅子。没修好前,就留在宫中。不少他个住处。”
这本就是早打算好的。
除却东宫太子,皇子娶亲后,都会出去立府。
只是胤禛和静姝八字相合后,吉日太近,导致给胤禛修的府还没有好。
他略微沉思了一下,道:“他毕竟成家了,之前定了西二所的一处宫殿。”
乌玛禄含笑道:“您有心了。”
康熙嗯了一声,很是满意。
乌玛禄同康熙商量道:“静姝那孩子毕竟年纪尚幼,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但到底不像在自家。”
康熙听她这般说,明白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胤禛,也不打算现在折损她。
他只道是:“你留个偏殿给她住,皇额娘那里我会打招呼的。”
乌玛禄笑道:“皇上真乃慈父。”
胤禛也道:“多谢皇父。”
康熙心情复杂,说了两句便让胤禛退下,连带屋里的宫人也尽皆下去了。
康熙半晌才开口:“太子我待他极好,他却不曾似老三、老四一般。”
这话着实不好接,不论说什么,都像是在挑拨离间。
乌玛禄只能道:“哪有不孺慕父母的孩子呢?”
说到这里,乌玛禄便不肯再说下去了。
康熙惯来说过他们是一样的人,闻言便知道她的担忧,他平静道:“你是怕我怀疑你在挑拨我与胤礽。”
乌玛禄点头:“是。”
她将手中的串珠递给康熙:“我与我儿都无争夺的心,我只望他们远离这样的斗争,平安一生就是。”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旁人看来,许是奴才太过怯懦。可他们哪里知道,要是进了争抢,哪有出来的哪天。以后的生死自由,也由不得自己。”
康熙并不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有的时候,容不得人不争。”
乌玛禄定定的看着康熙:“可奴才和奴才的孩子不争,至少爷放心,太子也放心。”
她说:“就当奴才说个不吉利的话,若是有朝一日,奴才的孩子们被卷了进去,还望爷将他们外派,不要去淌那滩浑水。”
“浑水,你说这是浑水!”康熙重复了一遍,笑得戾气,他重重的砸了一下桌子,“德妃,你好大的胆子!”
乌玛禄跪得十分利索:“奴才字字句句,绝无欺瞒。”
康熙垂目看了她半晌,下地扶起她,亲手为她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你是朕的德妃。”
他接过她手心里紧攥的串珠:“你说的事,朕应下了。”
他以皇帝的身份应下,绝不会有改。
“奴才替孩子们谢谢爷。”
“那也是我的孩子。”康熙这话一出口,心情有些微妙。
他只把太子胤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其他的是他的皇子。
他对皇子,更加理智客观,所以乖巧懂事听话的胤禩更讨他喜欢,他也不介意多给胤禩一点儿恩宠。
他是皇帝,天下人就是该讨好他。
可乌玛禄的话提醒了他,他们不仅是他的皇子,也是他的儿子。
他得承认,他的确对胤礽以外的孩子没那么上心。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和皇父一样的人。
他沉默下来了。
乌玛禄也沉默着绣花。
那是一只白鹤。
夜里,康熙留宿。
乌玛禄知晓他不走,寻了个时机,让守在门口的琉璃派人去提醒胤禛,明日私下里让乌拉那拉静姝吃点儿东西,要忙一天,免得饿着了那不大点儿的孩子。
乌玛禄信琉璃,也不等她回报,说完便去歇息了。
康熙没有听见乌玛禄说什么,但他太知道乌玛禄的品性,只道:“你定然是让人叫老四明儿看顾着些乌拉那拉家的那孩子。”
乌玛禄点头:“瞒不过爷去。”
“夫妻之间。瞒不瞒的,没什么意思。”
乌玛禄爬上床,睡下,将手塞进他掌心:“爷,睡吧。”
康熙握着她的手,睡意朦胧,本要睡着了,却又道:“你说的事,我也担心过……”
一时沉默了下来。
乌玛禄闭着眼,不曾说话。
康熙又开口了,不知道他是说梦话,还是说真的。
他近乎自嘲道:“我想过,要是有天真废了太子,大家都大差不差的,就立老四好了。”
乌玛禄没有接话,只是呼吸略微停顿。
“那我与你,也算是夫妻,生衾死穴。”
清朝历代,唯有皇后能与皇帝同穴。
乌玛禄没有回答。
康熙也好像睡着了。
他却又喃喃着:“你不该怕我,永远不用怕我。”
没有人回答。
康熙做了个梦。
依旧是稀奇古怪的地方,一个艳丽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热情又主动,含笑看着他,吻上他的唇,目光缠绵悱恻又蚀骨。
她整个人却如同冰山一样冷。
如此矛盾,如此和谐。
她的口开开合合,他始终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太想辨认了。
他努力的辨认着。
于是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