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位者,不可贪图享受,而该体恤下民。民意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儿子记住了。”胤禛答道。
这些话,远比之前那些阴暗的论调,更能够让胤禛接受。
胤禛自打出宫立府之后,没有宫中约束,也去了不少地方。那样坦诚的贫穷与低贱,是如此剧烈的冲击他的眼睛。
他自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但他也看见了那些墙角之下,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乞儿。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这些人,即便给了钱,好像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起来。
他感到了困惑。
但是身边的人没有人能够理解。
他们只会觉得他太过矫情多事,那些低贱之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在自己额娘这里听到了不一样的回答,他心中的纠结缓了缓。
乌玛禄看他若有所思,补了一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能够体恤他人。虎毒尚不食子,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毫不留情的伤害、杀死除自己外的一切生灵,而不觉得悲伤。”
乌玛禄的话,让胤禛在迷茫当中抓到了一束光,他顺着光出来,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但好像又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喃喃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胤禛眼中恢复了清明,他叩拜道:“多谢额娘再生之恩。”
生育肉身是恩。
生育精神灵魂何尝不是恩。
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他额娘已经做到了老师该做的,那么,他虽没有完全对自己额娘行拜师礼。但是叩拜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胤禛站起身坐下。
进来的琉璃当作没看见的样子,将钿子头妆奁放在桌上。
乌玛禄打开看了看,将盒子关上,推给胤禛:“这是给静姝的,你叫她养好身体才是。”
“儿子知道。”
胤禛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又道:“我来的时候遇到了老八,他特意拦住我,说十四最近不读书,还说是额娘应许的。”
“他不喜欢里间的老师。他不想去,我便让他不去了。”
胤禛微微皱眉:“这怎么行,若是皇父知道了,免不了要训斥十四。”
“不妨事。”乌玛禄摆手道,“他挨挨训斥也好。指不定过几日,他自己无聊,便去尚书房了。”
“年纪大的,平日里都要读书,每日还有课业,哪有功夫答理得了他。”乌玛禄平静道,“其他阿哥也不会跟着他一起逃学。”
“比他年岁小的,都养在高位妃嫔宫中,他即便去找他们。别的妃子也不愿意摊上这摊浑水,只会找由头把他赶走。”
“他身边的宫人,我已经下了令,要是敢和他一起胡混,他们会被撤走。”
胤禛迟疑道:“额娘既然不是不管,为何不将十四弟劝回去。”
“要等他自己吃了苦头,以后才不会再犯。否则哪怕劝回去了,隔三差五的也要闹上这么一回。”
行吧,是他杞人忧天了。
额娘心中有数的。
他又和乌玛禄说起了第三件事。
一个是有个小官找上了他,那小官娶了乌雅家的远亲,一个叫乌雅清欢的宫女,隔着关系的找到了他,说是那位乌雅清欢曾和乌玛禄有旧,想凭这关系见他一见。
再一个是此次上京赶考的有个举子,是琉璃哥哥的儿子,找上了他。
旁的他都拒了,这两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乌玛禄道:“拒了。”
“成大事者,不要为私情所绊,否则处处缩手缩脚。”
“是。”
乌玛禄看向琉璃,话却是对胤禛说的:“不管他们凭借谁的关系,你都让他们找原主去。”
“是。”
乌玛禄道:“以后都这样处理吧。”
她有些累了:“你忙你的去。”
“是。”
乌玛禄又提了一句:“你去看看长生吧,她病了。”
“是。”胤禛带着礼退下了。
两个小太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胤禛前往偏殿,十四待得无聊,正看着长生发呆,见他来了,高兴道:“四哥。”
胤禛走过去摸了摸他脑袋:“你最近有些不像话。”
“没有的事。”胤禵嘟囔着,“定是额娘又同你说了什么。你别听她的,她不懂这些。”
胤禛好奇又好笑的看着他,揉了揉他脑袋,没有说话。
胤禛坐下,问长生:“你身体怎么样?”
“不大舒服。”长生沉默了会儿,才道,“我这些日子,总能梦见有人来接我,要接我走。可我舍不得额娘,也舍不得喜宝。”
九格格喜宝如今已经六七岁了,正是读书的年纪,现在还没回来。
有如意看着,长生倒也不担心。
只是,毕竟一起长大的,她总无法舍下的。
长生看着胤禛:“四哥,这大抵是咱们最后一次见了。”
胤禛握着她的手:“你年纪轻轻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长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嬷嬷们说,人快要死的时候,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的。”
“你会长命百岁的。”胤禛劝她,“你看,你的名字就是长生。”
长生眼角流出泪来:“我听嬷嬷们说过,说是我原本活不了的,是皇父给我取了这个名,我才活到现在。能活这些年,我已经知足了。”
胤禛说不出话,只能攥紧她的手。
长生轻声道:“十四没长脑子,他以后要是做了对不起四哥的事。你不要和他计较。”
“都是兄弟,不会的。”
长生闭上眼:“你虽少和喜宝见面,可毕竟养在额娘名下,你帮帮她。”
“好。”
胤禛轻声问她:“你呢?你要什么?”
“四哥送我副玉象棋吧,我想带进棺材里。”
她不像妙龄少女,倒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在行将就木的时候,吩咐自己的后事。
“好。”
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胤禛拎着胤禵出去,他恨铁不成钢道:“额娘的孩子各个都比你争气。”
胤禵不高兴的喊道:“我没你和姐姐们那么聪明,行了吧。”
胤禛瞪了他一眼,压着火气道:“皇父那么多阿哥,你看有哪个像你一样。远的就不说了,十三比你争气,比你刻苦,比你努力,比你聪明。就你成天混不吝的,还逃学。”
阿哥们年纪大了,如今一个个的出去开府治事,就几个年纪小的还在宫中学习。
十四是尚书房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十三不过比他大两岁罢了。
胤禛苦口婆心道:“我听说你经常跟老八待在一起,你怎么不向他学习。还有十三,人家也比你大不了两岁,比你懂事多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吗。”
胤禛道:“定然是老九、老十那两个撺掇你的。”
胤禵恨道:“不许你说他们,他们是为我好,才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我讨厌那个谙答。”
胤禛气笑了:“你是瞎了你的双眼,谁真心为你好,看不出来。”
胤禵推了他一下,仇恨的看着他:“你才不是为我好,你只是觉得丢脸。你就是喜欢十三!到底十三是你弟弟!还是我是你弟弟!你只夸过十三,从来没有夸过我。九哥、十哥比你好多了。”
他哭诉完后,跑远了。
身边的宫人追了上去。
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息摇头。
尹双儿上前道:“主子进去歇着吧,琉璃姐姐已经派人去喊高太医了。”
胤禛进去。
长生已经迷迷糊糊的醒来:“你和十四闹矛盾了?他还小,随他去吧,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她实在发困,含糊道:“你不要怪他……我怕有一日,他为了和你赌气,专程和你对着干。”
胤禛哄她睡觉:“没事,真有那天,我也不和他计较。”
长生摘下自己手上的珠串给他:“这是额娘为我祈福来的,四哥收下吧。”
胤禛没有接。
她就放在床上,她闭着双眼,快要睡着了:“四哥看着它,就想起我今天的话,不要计较十四……”
她再次睡着了。
他坐了会儿,看着她的病容。
他想,也许他真的见不到这妹妹了。
他沉默的看着。
高太医很快到了,他带着高太医出宫,身后跟着两端东西的小太监。
行至宫门,府上的仆人接过小太监手上的东西,胤禛邀着高太医同上马车,回四阿哥府。
路上,胤禛问他:“七格格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先天弱……又忧思在心,只能调养。”
“说实话。”
“七格格每活一日都是天眷。”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胤禛沉默着。
高太医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背着木盒,沉默的看向街边。
夜里,宫里来了消息,说是七格格长生戌时殇了。
静姝这会儿才哭完,听了这消息,愣了愣,怅然道:“以后不能有孩子了,竟也算不得什么。”
胤禛抱着她,安慰道:“你还活着就好。”
他松开静姝:“我进宫一趟。”
长生的丧事,是按例办的,棺木停于京城寺庙中,送去时,她的棺木里放入了乌玛禄给她亲手缝制的一个手帕,还有玉象棋,以及其它陪葬。
胤禛安慰乌玛禄:“额娘莫要太过伤心。”
乌玛禄神色平静,半晌才回他:“我从前是不信净土与地府的。不过我后来想,也许那些早先离开的人,只是在某个地方静静的望着我们而已。”
她抬头看着天空,淡淡笑道:“也许,你皇额娘还有长生,就在那里看着我们。”
天庭也好,地府也好,净土也好,比去死后去处,更像是留给活人思念亲人的寄托。
“是的。”胤禛顺着她的话说,“皇额娘看着额娘和我的份上,会把长生照顾的很好。”
乌玛禄笑了起来:“死后自会相见,生前就不必久哀了。”
她拍了拍胤禛的肩:“所以你回去劝劝静姝,让她也不要为此太担心。”
静姝是和长生一块儿长大的,难免有几分感情。
胤禛点头,迟疑着,还是和乌玛禄说了:“太医说,静姝以后很难生孩子了。”
“没有就没有吧。”乌玛禄看着天空,语气平淡道,“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胤禛点头道:“我也觉得。”
他想要静姝活着。
他看了许多的书,见过许多的故事,可是每一次,都会为白头偕老而动心。
这世上我们会遇到很多喜欢的人,却很难和一个人白头偕老,平安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他想和静姝一生一世。
他劝慰了乌玛禄后,见乌玛禄并无大碍后才离去。
琉璃扶着乌玛禄回去。
乌玛禄想走一走。
一路回宫,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乌玛禄轻轻的开口:“琉璃,你知道吗,人从生下来后,就不断在失去。”
“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是。”琉璃回答。
她们的回答留在漫长的宫道中,然后被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闰三月十五日,五阿哥胤祺大婚,依例办的,只是太后为他添了些东西,多了几分富贵。
胤祺之前已有侧福晋刘氏相伴。
如今却是他正式迎娶嫡福晋的日子。
谁叫合出来的良辰吉日是现在呢。
康熙打仗,回不来,但也命人赏了新婚贺礼。
四月初一,康熙写信回去,告知众人,他会在夏至前后回到京城。
这消息自是传遍了后宫。
宜妃闻言后笑道:“画意,你可得提醒我,皇上要在夏至时回来,我给他备着。”
“备什么?”
“酸梅汁。”
画意默了默道:“是。”
宜妃喋喋不休道:“那般热的天气,回来喝上一碗冰的,这才叫舒坦。”
画意笑道:“还是主子考虑的妥当。”
而另一封信,是让侍卫运输七格格棺木到五台山白云寺。
侍卫去办了。
另一边的康熙看着主动投诚的人,一一笑纳。
不得不说,此次打仗,格外顺利。
噶尔丹的左右亲信听说清军来到,纷纷投降,愿意做清军的向导。
康熙见此次战事不难,便于四月回銮,战场交由董鄂费扬古。
董鄂费扬古后来上疏道,闰三月十三日,噶尔丹已经喝下毒药死去。
康熙遂率百官行拜天礼。敕诸路班师。
后,董鄂费扬古回京后报道:噶尔丹死后,策妄阿拉布坦便成为准噶尔部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