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楼靠街的窗位,两个老男人对坐饮酒。
“常帆,换你去江南吧。这边有之行看着,你轻松了这么久,轮也轮到我偷闲了。”
“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就是跑跑腿,若是去接手江南那摊子,我可应付不来。”常帆咂了一口酒,直接上手拈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哎呀,在我面前,作何谦虚,再说江南那边早已步入正轨,我手下又皆是循规蹈矩之人,无需多费心思,你就当在长安一样。”
“南北有异,江南旧部虽遵从你,却未必心甘情愿听我调遣,我还是选择安心留在长安跑堂。”
常帆又斟了满杯,一饮而尽,继而将空酒杯放在桌上,虽未掷出声,黑陶杯底却还是裂开了一道痕。
“这些年你尽心尽力,又是与我同年入会的元老,大家怎会不尊重你?莫不是你为现在的安逸找借口?男人还是有点追求好,难不成你当年的宏图大志都被这跑腿的活计消磨殆尽了?”
崔尚锦言语犀利,装模作样地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却并不喝,翘起食指抹了抹唇上方的八字胡,暗地里贼溜溜地盯着对面的人,将常帆脸上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常帆回想起幼年时常家也是长安大户,父母一家人去在乡下置办的小院歇暑时,被山贼残忍杀害,兄弟俩被管家张老头护着跳进枯井里躲过一劫。
天亮后张老头带他们逃回长安,立即报了官,可官府不愿为老弱之言冒险捣匪窝。
两人记下当日之仇,誓要勤练武艺,既为雪恨更为替天行道。
只是常帆天资愚钝,不是练武之才。
后来因缘际会,结交了很多江湖上的义士,那晚仅十人赤胆剿匪,却大获全胜,大家互称英豪。
今昔对比,想到年轻时的万丈豪情,常帆不禁自嘲,不自主地叹了口气。
崔尚锦视机而行,继续煽风:“你我结义多年,我与之行均已享到妻贤子孝之福,你却还是孤身一人,做大哥的自然忧心忡忡,食之无味啊。你想想,等过几年风苔他们都及冠了,你岂不成了笑话,你作为大伯,还哪里有威严可谈。”
“你讲的这些与我是否去江南有何干系?”他以微醺的醉态戏谑地反问,这一辈人都擅长伪装,为了所谓的面子。
本想再斟一杯,可酒杯已经被捏得裂开,常帆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乖乖拿在手里。
“江南美女如云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去江南,就当帮我的忙,顺便挑个顺眼的成家立室。”
“……你十年前不是说花南美女如云吗?”
“我这不是考虑到娶妻娶贤吗?江南姑娘人美心善,又知根知底,而且我存些私心,那边有些事情需你出马。”
“那等这边交待好我再去江南寻美。”常帆已然在考虑。
台阶已给到这地步,崔尚锦没有耐心再交涉下去:“不用犹豫了,时不我待啊。就这么说定了,我已叫人帮你收拾好行李了,你直接从这出发吧,一帆风顺。”
“......崔尚锦,你这个老狐狸。”
自从常帆被崔尚锦忽悠去江南之后,跟翰林院传递信息的事就都落在了常之行的身上。
也没来得及仔细交接,只能根据常帆从飞檐楼离开时临时写下的书信找人。
先拿上木铃去了儒风画坊,掌柜说翰林院那边还没有派人过来,只能请常之行回去等着。
清虚道人已经被皇上召到宫里一个月,那些半年前得以幸免的寺庙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又被摧毁了大半,翰林院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面见圣颜,进行谏言。
若是任凭清虚道人留在皇上身边巧言令色,今后能有多少佛寺完整留下,还真是未定之数,只能祈天保佑。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翰林院,沉住性子,不要莽撞,以不越轨之职进谏,切勿与清虚正面交锋,不然被妖道发现了什么就会得不偿失。
可是如今他并不知晓其他的接头方式,只能返回府上。
路上突然想到崔尚锦这些天一早就去飞檐楼,日落的时候让人去请才回府,就绕路去那一探究竟。
直到看到飞檐楼上高高挂起的巨大牌匾“翰林茶庄”,常之行第一次乱了阵脚,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的状况。
慌忙地冲进去,爬上二楼却又看到了风苔跟崔尚锦对坐,关键是桌上放着木铃。
这说明风苔已经参与进来,他知道的秘密对风苔已经不是秘密。
崔尚锦看到他却没有一点诧异,好像专门在等他似的。
“大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把翰林院暴露出来要担多大的风险?你又为何把风苔牵扯进来?”
“既然清虚道人不出来,我们就只能引他出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他想要知道的真相更有吸引力了。至于风苔,作为这飞檐楼最后一位翰林院主人王翼学士的后人,当然应该在这里一起商谋。”
常之行完全不明白崔尚锦在胡说些什么,风苔是他跟沐荷的亲生儿子,怎么成了王翼学士的后人?
而且王翼学士的儿子王颖就是建立这个与翰林院相互扶持的组织的人,也就是他常之行跟崔尚锦共同的主人,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组织在他们这些元老级的人共同努力下,其成员已经遍布大江南北,深入到朝廷的大小官位。
不过,常之行在少年时就加入这个组织,因为一个像青芽那样的大侠梦,但后来却完全被组织里这种抛却武力打杀反而以智谋拯救正义匡扶社稷的方式所折服。
至于组织建立者王颖这个人,常之行也只是知道他的父亲王翼是翰林院学士,后来因劝谏皇帝远离炼丹道人而惹怒圣颜被贬谪回乡。
崔尚锦打断了常之行的疑问:“王翼学士等人不是被贬谪,是被清剿。当年所有翰林院核心成员都被密令铲除,他们的家人也都受累枉死,所有被剿杀的人都不知道原因......”
王翼学士奉旨回乡任职,路途遥远,就将大部分家奴遣送至张丞相府里,只带了老账房一家和几个从小在府上长大的护卫启程。
学士的独子已在一年前就出门游学,当时刚好在江南一带,知道学士被贬谪的消息准备等待学士回乡。
结果王颖等到的不是他父亲的归来而是张丞相派来的密使和书信。
“等等,我想先知道风苔怎么就成了王翼的后人?”
崔尚锦干笑了两声,一如既往的心机脸。
“你的小儿子还在江南,这次机缘巧合能以让你们一家团聚这种理由不动声色的北上长安,少主刚好与风苔年龄相仿,就能以风苔的身份来到这,把这飞檐楼重新发挥它应有的作用的也是少主的想法。”
“少主?你是说这个风苔其实是那王颖主人的儿子,可是......”
“你尽管宽心,我来之前与风苔商量过,毕竟他也年满十四,心思又比常人缜密成熟,该知道的我们也没必要隐瞒他,他同意为了少主和大局延缓与你们的相聚。”
常之行错愕不已:“你竟还是将风苔牵扯进来了,你该知道我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