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在台上说着江湖趣闻,台下的诸葛台抚着折扇抿着茶水闭目沉思,至于杨子河的哀嚎声,他听是听到了但却没怎么在意,在九珍楼里凑巧遇上这个书生,只不过是蒲帮抓回来的舌头之一。
蒲帮特意抓来的舌头,都不是那种连自己是在替谁卖命都不知情的小舌头,而是至少能够与更上一级接触到大舌头。
与杨子河这些大舌头接触的上级即便再如何谨慎,只要接触了就多多少少会留下痕迹,蒲帮把这些与之接触过的大舌头一一抓回来,便是为了把这些痕迹都搜集起来,拼凑在一起,追溯出传言源头。
“……漕帮祸心已难耐,鼓动江扬世家,共掀腥风血雨。”
“金衣叛,阴气出。”
“血色笼罩洛九城,晦风吹落江扬地。”
“大梦沉,蜃龙腾。”
“黄沙沥尽沧江水,小将老卒踏漕帮!”
“龙珠现,道法玄。”
“参悟天机破梦境,事了拂衣不争名……”
发生在江扬郡的那场大灾,如今正是许多茶馆酒楼里的说书人热衷于说来听听的故事。
不过对于大多数仅仅是混口饭吃的说书人而言,他们很难接触到的江扬郡大灾的全貌,多是道听途说再加上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故事性修改,便成了换来赏钱的江湖故事。
这也就导致了不同说书人口中,江扬郡那场大灾许许多多不同的版本。
就仅仅是诸葛台已经亲耳听过的版本。
有说漕帮帮主其实是前朝皇室的最后血脉,江扬世家都是前朝忠臣后代,他们突然的举旗造反是认为已经积蓄到了足够的力量,想要光复前朝。
也有说,是因为皇帝新晋的宠妃是漕帮帮主的青梅竹马,冲冠一怒为红颜。
更有甚者,说抢走了漕帮帮主青梅竹马其实不是大焱天子,而是徐大真人……
虽然诸葛台很理解这些说书人说的故事都谈不上真相,多是为了迎合听众换来赏钱添了许多争议性的噱头,但是把基于现实的事情改编成这般离谱的故事,也真的是在乱编了。
不过按照以往惯例,这种乱编出来的离谱版本通常都维持不了多久,就会随着尘埃落定真相大白,被那些更完整更客观更全面的故事所取代。
蒲帮茶馆说书人说的这一版本,就是这位说书人在诸葛台的吩咐下,精心炮制出来的一个虽然缺失细节但较为完整的版本,不久之后在玉京城传播开来,应当就能取代掉那些离谱的版本了。
“……台爷,有眉目了。”
杨子河的哀嚎声已经听不到了,不久之后便有一名茶馆伙计走向了诸葛台,茶馆伙计一边为诸葛台的茶碗里添满茶水,一边轻声说道。
诸葛台抬了抬眼眸,看见茶馆伙计的脸色有些凝重。
“来头很大?”
“是的。”
“意料之中,让这些舌头散播消息的人若是没点依仗就造谣一位四品境强者,岂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所以,是哪一方的人?”
“台爷,目前从抓回来的这些舌头里获悉的线索,指向了大焱的五皇子。”
诸葛台举碗饮茶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顿了一下,他慢慢喝了一口热茶,咽下去时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五皇子?看来徐兄他们之前扇的三个巴掌还不够狠啊……”
……
“……果然是五皇子在散播关于我的传言吗?”
百槐堂内,徐年渐渐收了敛灵力。
“是的,按照目前得来的线索,都指向了五皇子。”
诸葛台刚刚过来的时候,徐大真人似乎正在修炼某种玄之又玄的功法,明明人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却感觉像是相隔了遥遥万里。
虚无而又缥缈。
直到刚才灵力波动收敛之后,这种缥缈气息才散去。
如从云雾环伺的天上,回到了人间。
诸葛台听到徐年说了一声果然,他略微沉吟,轻声问道:“徐兄原来已经知道了?”
“不算知道,只是有点猜测。”
徐年摇了摇头。
在九珍楼遇到书生杨子河时,徐年已经用天机看过了,但是杨子河自身的命数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但是从他的命数想要追溯而去,窥见那些传言的源头,却未能顺利看清。
关于传言源头的那部分天机,被一股浩大宏伟的力量所掩盖,隐隐约约而流露出真龙的气息。
徐年回来之后也没有闲着,一直在运转天机阁秘法渗透着掩盖了传言源头那部分天机的浩大宏伟之力,虽然因为只有杨子河这一条线索用来起卦,没能窥破天机,但至少让他看出了掩盖着部分天机的浩大宏伟之力的本质。
大焱王朝的国运。
这意味着徐年逼反了徐世威的传言与大焱王朝的重要人物脱不了干系。
要么是能够影响到王朝风雨阴晴的社稷之臣,例如首辅张弘正,肩上挑着的就是大焱社稷,他的天机命数自然而然已经与大焱王朝的气运难分彼此。
要么就是大焱皇室中人,这种人自打出生起就已经沾染上了王朝气运,想从中脱身都难。
前者之中,徐年甚至猜过会不会是徐世威自导自演在玉京城放的烟雾弹,为了给他的叛乱之举打掩护,但是仔细一想这却又有些多此一举。
就算散播流言,让京城百姓信以为真是徐年逼反了徐世威,又能有什么用呢?
总不能是徐世威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大焱,继续做他的折冲将军吧。
这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
至于后者。
徐年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五皇子了。
不为了其他的,就冲着至今还在民间时不时传出全新版本的五皇子被当街掌掴的戏文故事,五皇子就有充足的动机要给徐年的泼脏水,坏了他的名声。
所以刚才诸葛台过来告诉他,查到了传言源头就是五皇子的时候,他才说嘀咕了一声果然。
不过……
徐年总觉得不止于此。
“诸葛兄,麻烦你把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和我说一遍,越详细越清楚就好。”
线索越多。
就有更多的起卦方向。
徐年如果只是刚刚突破四品境,初窥天机的时候,拿那片王朝气运遮掩下的天机可以说是毫无办法,但他现在已经修炼了天机阁秘法,如果有足够的线索支撑,想要窥破那片王朝气运掩饰下的天机真相并非毫无可能。
虽然那可能是多此一举。
但是只要不过于深入,不去直接拨动天机,也就几乎不会遭到反噬。
就相当于是无本买卖,不妨一试,就算是白忙活一场,大不了就当是练一练手,熟悉下天机阁秘法了。
诸葛台自然不会拒绝,把蒲帮抓获从杨子河等人身上探究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出来,然后徐年缓缓闭上了眼睛,虚无缥缈的气息再度蔓延了出来。
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看不穿摸不着的浓雾,难以琢磨。
诸葛台虽然看不透徐年是在做什么,但至少能看出他是在运转道法神通,不应该打扰,只需要静静等待。
他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手中那柄似乎永远不会打开的折扇轻轻摇着没有发出声响,眼睛却因为好奇而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往周围多看了两眼。
这里可是百槐堂。
诸葛台之前也是因为徐兄来过百槐堂,虽然那次没有走进后院,但也没见到这么多书,这次刚刚进门就看见了垒在柜台上的厚厚书本,进了后院来寻徐兄,看到堆在一起的书本就更多了。
这些书本倒不是乱堆在一起,明显经过整理,分门别类的堆在一起,井然有序。
这里是张神医的百槐堂,连他自己和他女儿以及另外一位中年男人,总共三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翻着这些书,诸葛台不难猜出这些高高垒起的书本恐怕都是医书。
考虑到张神医的医术水准,这些医书恐怕不会是俗物,说不定其中藏着的某种丹方只要流传出去,都足以在江湖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正是因为猜到了这些医书的天大价值,诸葛台本能想要看看这些医书上都写了些什么样的内容,但是非礼勿看的规矩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不该乱瞟。
可是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赶紧看两眼。
毕竟张神医他们竟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把医书收起来,说不定就是不介意他看一看呢?
但是另一道声音又在提醒他要坚持本心。
有几个胆子敢在徐大真人的面前,在这百槐堂里动了贪念……
诸葛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乱看,以免看到了医书上的内容,成了偷窃丹方的贼子。
实话实说,这是有点煎熬。
“吱吱——”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跃到了诸葛台的眼前,两只小爪爪端着一盘栗子糕,大概是见到徐真人在闭目修行后,便把栗子糕向着诸葛台的方向举了举,吱了两声。
这是徐大真人养着的狐妖。
栗子糕是给我的吗?
“多谢。”
诸葛台弯腰拿了一块栗子糕,没忘向酥酥道一声谢。
酥酥端着栗子糕一溜烟又跑去了前院,不一会儿再回到后院的时候,那盘栗子糕已经只剩下了酥酥自个儿嘴里还叼着的一块儿了
毛发火红的小狐妖跳到了徐大真人的肩膀上,趴了起来美滋滋地吃着栗子糕。
至于是怎么从狐狸的脸上看出美滋滋的情绪。
诸葛台只能归咎于徐大真人养的这只狐妖,是真的很有灵性,还极通人性了。
一位无论衣着打扮还是气质都不算出众的布裙妇人把更大的一盘栗子糕从厨房里端了出来,摆在了张神医坐着的位于院子中间的桌上,然后向着诸葛台走了过来。
先是看了一眼徐年。
也是从这柔和犹如春雨浸润心田般眼神里面,诸葛台几乎在瞬间就猜到了这位布裙妇人应该就是徐大真人的娘亲。
然后布裙妇人便看向了诸葛台,岁月在妇人的面庞上留下了斑驳与沧桑,但是她的笑容依然慈蔼,就像是午后在麦田里拂过的清风。
“你是年儿的朋友吧?栗子糕的口味怎么样,可还合你胃口?”
诸葛台拱手行礼,轻声说道:“这栗子糕是您亲手做的?”
“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挺好吃的。”
诸葛台不是恭维,他尝了一口才点的头。
入口细腻绵密,然后软糯的栗子泥与香甜的内馅融合得恰到好处,即便算不上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但怎么着也可以归在好吃的范畴里面。
“好吃就行,之后走的时候可以带些回去吃,年儿他年轻气盛,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对这玉京城也不太熟悉,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想来平日里没少受你们这些朋友的照顾……”
徐菇对徐年的关心一目了然,但是她没有絮絮叨叨地和诸葛台说上太多话,只是说了几句便转身走了,没有过多打扰。
诸葛台默默听着,却不太敢应,甚至还有点汗流浃背。
年轻是年轻,但这气盛……
先奔江扬郡打烂了漕帮总舵,后又在玉京城独自砸烂了镇国徐府的大门。
这应该算得上气盛。
但是要说徐大真人是受了诸葛台的照顾,这诸葛台敢应下来可就真的是倒反天罡了。
诸葛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栗子糕,没过多久,萦绕在徐年身上的缥缈气息便散去了。
徐年睁开了眼睛。
有一瞬间的恍惚与讶异,不过很快就散去了,归于淡然。
徐年摸了摸肩上酥酥的脑袋,走过去拿起了一块栗子糕细细吃着,轻声说道:“五皇子只能算是从犯,主谋另有其人。”
诸葛台问道:“主谋是谁?”
徐年感受着栗子泥的软糯与内馅的香甜在味蕾上交融,说道:“荥原王家的大少爷,王煜之。”
诸葛台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竟然是王家?”
“五皇子确实是有通过王家的渠道来散播消息,但我还以为这是因为荥原王家如今转头支持了五皇子,五皇子可以调度王家手里的资源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没想到五皇子原来只是从犯吗?”
“但如果是王煜之的话,他贵为王家嫡长子,可以调动的王家资源不比五皇子少,何必要五皇子经一遍手?”
何必要五皇子经一遍手?
自然是想要用五皇子天生自带的王朝气运,来阻隔天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