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皇宫,深秋。
罗钰的思绪被东暖阁回廊处轻微的足音打断,于是他合上奏折,头也不抬地说:“进来回话。”
外面足音一顿,接着急促起来,不一会儿小冯便面圣请安。
“事情办得怎么样?”
小冯单膝跪地,答道:“不出皇上所料。在安葬时出现四个抢夺棺木的黑衣人,身手都极硬,好在听从皇上交代,事先布置下天罗地网,已经将此四人擒住,现关押在老地方,等候皇上审问。”他脊背挺直,上身不动,垂下的左臂姿势有些不自然。
罗钰一眼就看明白了,问:“怎么,你受了伤?”
“属下没用,那四人剑术极好。”说的词儿挺谦虚,略苍白的脸色却满是不服气。
罗钰哦了一声,眉眼有些凝重。小冯的武功在暗影中也是顶尖的,连他也受伤,可见来者不是泛泛之辈。“咱们的人死伤如何?”
小冯说:“倒是没有死人,有三个重伤,还有一个撞头昏迷的,已经派人去医治了。”
“记得给他们用最好的药。”罗钰说。
“属下明白!”
罗钰离座起身,走到小冯跟前说:“跟朕一起过去!”
穿过姹紫嫣红的御花园,经过秋叶泛黄的银杏林,绕过清澈的归来湖便是东宫地界,就是原来罗钰当太子时住的地方。自从罗钰搬出这里,就把这里布置成暗影的大本营。有些机密之事不好让外界得知的,便多从这里解决。
偏殿。阳光也照耀不到的阴暗房间。四个颀长高瘦的黑衣青年捆粽子一样绑在特制的柱子上。衣衫湿漉漉的,血腥味甚浓,眼睛都蒙着黑布。
四人听到开门的声音,耳朵微微动起来。唇线却抿地死紧,一付宁死不屈的样子。
罗钰打量他们一番,然后点点头,赞道:“倒都是些汉子。”
听到威严的夸奖,那四人却仍旧不为所动。
罗钰随即舒服地坐在白虎皮大椅上,伸手一指那四人,说:“看模样就挺耐揍。小冯,派人给他们松松筋骨!竟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简直找死!”
“好嘞!”小冯等到这句话,高兴起来。眼色一使,一屋子的暗影都摩拳擦掌——眼见几个兄弟受了重伤,早就窝着一肚子火呢。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上去逮着人就揍。
乒乒乓乓一阵乱揍。罗钰左腿搭在右腿上,整个人窝进白虎皮柔软的皮毛里,悠闲地喝着茶。
那四个挨揍的咬牙挺着。结果挺了一刻钟,有个人忍不住哭了,哀嚎求住手,说:“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了我们吗?”
他求饶的话刚一出口,个子最高的那个就怒吼道:“老四住口!堂堂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岂能向敌人求饶?!何况你以为鬼刀罗钰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向他求饶,不过临死前徒增羞辱罢了!”
高个子这番暴吼速度极快,纵然拳头雨点般打到他身上也坚持说完。他在这四人中很有威严,先前哭泣的那人羞惭地低下头,闭嘴不语了。
罗钰朝小冯使个眼色。小冯点点头,悄悄走到哭泣的那人身边,展开黑布牢牢缠住他的嘴,令他再也不能发声。另外一个暗影也立即站到旁边待命。这个暗影个子不高,细眉细眼,圆滚滚的身材,在一堆高瘦剽悍的青年里显得十分特殊,好像竹林中堆了个小南瓜。
罗钰看了一眼那小南瓜,便敲着扶手,悠悠地说:“你既然猜出朕是谁,自然也听说过朕脾气。朕一向言出必行。”
“你们四人,只能活下去一个。谁先招供,这活命机会就是谁的。”
高个子一怔,怒道:“罗钰,你以为我们兄弟都是像你们一样的孬种吗?!”
话音刚落便挨了一拳,痛的嘶气,却仍旧梗着脖子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将我们兄弟千刀万剐,碎尸凌迟也休想问出你想要的。到时自有人取你狗命替我等报仇!”
他说的阴狠无比,倒带了些慷慨味道。除了被捂住嘴的那一个,其余两个同伙都同声应和。
罗钰微微一笑,也不动气,懒懒道:“那就都打死算了。反正像你们这种小喽啰能得知的消息,估计也不会有多重要。”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其实这时候越是这种语气便越可怕,那就代表他真没把这四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除了坚定不移的高个子,其余三人都心底一寒,深深觉得这次可能真要玩完了。虽说他们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惧生死,但死到临头,却骇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样坚定。
殴打继续,满屋子都是揍人与被揍的声音。立在那儿的暗影——小南瓜拿捏着火候分寸,掐准时间,忽然学着先前哭泣现在被捂着嘴儿的那位嘶声哭喊起来:“我招!皇上我招!求您一定遵守诺言,饶我一条狗命!”嘶声刺耳,闭着眼睛听简直和那人一模一样。被堵住嘴的人心里一咯噔,瞬间明白对方的计谋,顿时浑身发抖。
罗钰立即配合道:“你放心,朕决不食言。”
小南瓜嘶声说:“我相信陛下说的话。好,那我就招了!其实我们四个是北漠人……!!”
话还没说完,那三人就怒吼打断:“胡说!”
“不是!!”
“你这个胆小鬼,我只恨之前怎么错看了你!!”
三人激动恐惧至极,尤其以为首的高个子最为愤怒,要不是被绑着,他一定第一个冲过去宰了那招供的叛徒!
小南瓜继续哭着嘶喊:“你们想死别拉着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兄弟。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你们想死你们去死好了,我要活着!!”
小冯看小南瓜哭得声情并茂,嘶声喊得脸红脖子粗,简直快笑抽了,朝那小子伸出大拇指。亏他也是个演技派,一边笑得龇牙咧嘴,一边还用一本正经的声音火上浇油:“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只要你如实招供,我等必然会遵守皇上的御旨释放你。到时候北漠来人追查,我们也会制造假象说是你身边这三个同伙招供,你则是为国尽忠殉职。到时候不止是你,连你的亲人也会受到北漠国的抚恤优待。”
那三人脸色大变!
照小冯的说话,他们简直死得毫无价值!不止名誉扫地成为叛徒,连他们尚在北漠的亲人也会受到连累。
相反,那个真正的叛徒却可以保住性命,保住家人,还能留下忠义的名声。天底下最令人不平的事情莫过于此!
高个子脸色惨白,差点儿咬碎牙根:“你们真是狠毒!枉你们也是习武之人,怎能做出这么卑鄙无耻的事情!”
“你一个行刺的还有脸说这话?!要不是你们心存不良先来害人,又怎么会被我们抓住。哼,你意图害我们皇上,难道还想要我们善待你吗?!”小冯毫不客气地喷回去,冷笑道:“真觉得不甘心,你就下地府找阎王爷递诉状吧!只是你恶有恶报,也要想想阎王爷会不会受理?!”
“我说,我说!”另一个同伙忽然大叫起来。
高个子不可置信地怒吼:“你疯了!你怎能跟他同流合污?!”
“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怕死,可要是连老四这样的卑鄙小人都能活着,那我死得也太窝囊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吼回去。看其形貌,简直快要崩溃了!“我知道的比老四多,你们不要听他的,听我的就是!”
被捂住嘴的人身体颤抖地更加厉害,泪水打湿脸庞。也不知是后悔自己一时软弱,以至于被敌人利用到如此地步;还是不甘心自己被堵住嘴,以至于不能抢先说。
“白竺皇帝陛下,我们四人号称北漠四虎,是我国皇帝陛下的四亲卫!”
“老二!!你……怎么连你也?!”高个子的声音悲怆至极,竟仿佛杜鹃泣血。
被唤老二的人咬着下唇,冷冷道:“他们比我平庸尚且能活,为什么我非要死?我本来不欲接这个任务,是你不听我们的劝解,非要在国主面前逞强。这次分明是你害了我们!”说完,也不管高个子的谩骂,飞快地招供起来。
他一招供,老三着急了——罗钰答应的是饶恕第一个招供的人,剩下的可就全没戏了。于是两人便拼命地抢先招供,亏得在场的暗影都经过特训,耳力特好,否则真应该把两人分别带到两个屋子里录堂供呢。
混乱聒噪中,罗钰听明白了。这事儿总体来说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白竺发生隐秘的变故,沙鹰客死异乡,北漠岂能不担心罗钰的报复。纵然罗钰隐瞒真相,暂时不准备发生战争,他们心底也是畏惧害怕的,这就是做贼心虚。
对北漠来说,白竺国无论谁做皇帝都比罗钰做皇帝强。所以罗钰一直提防着他们的刺杀。
北漠国最顶尖的门派是剑阁,北漠国主身边得力的高手多数得到过剑阁阁主萧凛的指导,因此对剑阁推崇之至,奉如神明,甚至连北漠国主自己都甘心对剑神萧凛持弟子礼,可见剑阁在北漠国的至高无上地位。
不过北漠国的刺客绝不会是萧凛。
萧凛本身隶属于北漠皇家血脉,是北漠皇帝的长辈,身份极其尊贵,又是超凡入圣的一代剑术大宗师。北漠皇帝根本就指使不动他。而且刺杀意味着隐秘,要是劳动天下瞩目的剑神萧凛亲自下山……估计他老人家走到半道上的时候,天底下就都知道了。背信弃义的事情可以做,但身为皇帝总有表面要维持的道义,否则必将千夫所指,举步维艰。要是被政敌利用舆论就更为倒霉,简直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这种蠢事漠皇是绝对不会做的。那人是出了名的精明。
所以被秘密派来的白竺,有能力刺杀他罗钰的,肯定是除去萧凛以外跟北漠剑阁有瓜葛的高手。这次行动能秘密杀了罗钰最好,白竺皇帝的后继者无论是谁都不足为惧。倘若不能秘密杀了他,那么也可借此查看罗钰的虚实。
无论如何,来者不善。罗钰干脆就设了个局。
安葬薛之道与阿南公主之前,他派人泄露墓地的地址,同时巧妙设计谜题,起了好奇心的外地人层层解谜之后,误以为罗钰会在场凭吊安葬,并且陪葬品里有薛之道亲书的剑谱。
北漠对剑阁的情愫之重远非白竺东川两国能相比,所以这重大诱饵放出,就算那些北漠高手只有两三分相信,也绝对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那种强烈不可遏制的激动情绪,简直就像瞎子不能拒绝重获光明一样。
罗钰等人自然早早设下陷阱,就等着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了。
不过罗钰一早就推测出,能被这些陷阱抓到的人,肯定只是探路的小喽啰。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善于隐藏的猎手,怕还躲在暗处审时度势呢!若有这种人物躲在暗处窥伺,真是日夜不得安生。
罗钰宁肯高估敌人,也绝不肯轻敌。
结果事实证明他敏锐的直觉又一次奏效。根据北漠四虎的招供,他们这次来白竺的行动听候萧云林,萧云韶兄弟调遣。萧家两兄弟是北王的爱子,也是剑神萧凛的侄子,听说小时候曾得到剑神萧凛的悉心指点,虽然两人因为身份高贵,并不显名于江湖,但只要有幸和他们交过手的,无不认为两人若潜龙出水,必是北漠当代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
罗钰也知道这两位萧家子,两人年纪虽轻,却是漠皇极为欣赏的人才,多谋善断,又狠辣果决,亦曾助漠皇办成不少大事。这两人倒的确能翻出些波浪来。
罗钰微微一笑,遂又问出萧家兄弟手下还有何等能人异士,各自的看家本领是什么,性格何如,以及上下属之间如何联络。
这些事情北漠四虎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罗钰只想了解敌人的数量梗概,倒并不强求。
然后,他又重点询问萧家兄弟。譬如萧家兄弟做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北漠四虎见到萧家兄弟的感受,与他们是否交过手——老二说曾与萧云韶交过手,给出的评价是“倏忽诡异,防不胜防,萧云韶若使出全力,他可能不是对方十招之敌。”——罗钰根据这些散碎的感受与消息,结合北漠四虎本身的武功,便大致推测出萧家兄弟性格武功。这对以后两方的交锋是很有好处的。
老二老三拼命地招供,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不停,嗓子都沙哑了。
高个子竭尽全力也不能阻止同伙的叛变,疯狂嘶喊怒骂一通,现在已失去了全部力气,木然地挺立在那里。
老四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呆在那里瑟瑟发抖,已经不再挣扎。
罗钰已经得到了所有要知道的消息,再压榨两人估计也榨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于是离座起身,懒洋洋道:“停,今日就到这里。”
老二老三身子一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三立即抢先说:“白竺皇帝陛下……你,你要遵守诺言放了我吗?”
“不是你,而是我!我说的比你多!”老二急切地说。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撕破脸,现在他只想着能保全自己。
高个子抿紧了唇,似乎极为愤怒。黑布蒙着老四的嘴,他瑟瑟发抖。
半个时辰前,四人还同心若金,情如骨肉兄弟。
半个时辰后,他们却变得比仇人还不堪。
“朕言出必行,自然会遵守诺言。”罗钰看完这场闹剧,离座起身,吩咐小冯道:“等朕出去以后,你善后处理。”
随即他便走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着阴暗的房间一眼。这房间所发生的一切令他厌恶。
房间内。小冯等皇上走了,便挥手令属下解开四人蒙眼的黑布。
这里光线虽然暗淡,乍接触光芒的四人还是觉得刺眼,因此短暂眯上了眼睛。
小冯大喇喇坐到一张红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结束之前,得让你们知道一件事。”小冯淡淡道:“否则有人蒙受不白之冤,倒是我们这些旁观者的不是了。”
小南瓜不仅口技好,眼神也很灵光。领会了小冯的意思,立即解开堵住老四嘴巴的黑布。
老四绝望地看着震惊不信的兄弟们,惨然一笑:“方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
“的确不是他说的!”旁边的小南瓜立即给他证明,指着自己的鼻子,用老四的声音道:“全是我说的。”
“不,不是!”老三眼神惊慌,不断摇头。
老二没有说话,整个人如遭雷噬,不由得闭上眼睛。
老四惨然一笑,喃喃道:“我虽然一时胆小,但被大哥训斥之后,已经决定为国捐躯。”
“可是你们,为什么这么贪生怕死?!”
太意想不到的结局。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高个子简直跟傻了一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此时如此说,不过是因为刚才你被堵住了嘴,所以没有机会招供罢了!”老二说。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小冯:“你们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你究竟会放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