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八年的四月末,因为十六阿哥偶得风寒,我带着他回了宫。
正午时,殿内异常闷热,我独自一人出来到亭子里乘凉,净宜端着茶盏走进来,问我几时回园子,说乾隆都打发人来催了几次了。我笑道:“你不在院里倒清静,你回来话就多。”她把茶杯递给我,我推开道:“给我倒一杯冰水,太热了。”
净宜对我说:“今年夏天较常年都热,海淀的两处冰窖所采的冰,还不够圆明园用,万岁爷下旨,把紫禁城里储存的冰,都供应园子里,内务府把各宫的冰供应都停了,哪还有冰水喝?”转身回了屋,不一会儿,端着一盏冰镇酸梅汤走进来,我问:“即没了冰,怎么还会有这个?”净宜说:“前儿制了一坛子,埋到树下,等主子热的时候,拿出来喝一盏。”喝着酸梅汤,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想着与其在园子里看乾隆左拥右抱,伤心痛苦,还不如在宫里清静度日,只是有些想云静、云碧和永琰。
净宜说:“皇太后近来身子欠安,万岁爷传旨端午节只简单庆祝一下,主子不回去,难免更冷清,十六阿哥也渐渐康复了,主子先由净明几人护送回去,过两天奴婢再护送十六阿哥回去。”
我笑道:“端午节也没什么新鲜玩艺儿,左不过是粽子的花样多些。过两天十六阿哥好了,把云静和云碧也接回来,你刚从那边过来,两位公主可好?京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因愉妃五月初四生日,乾隆今年特开恩将愉妃接到圆明园过生日,早起我打发净宜去圆明园给愉妃送寿礼。
净宜见我起身,扶着我下了亭子:“七公主还好,就是九公主总哭,说额娘不要她了,只疼弟弟。”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抬头看着永寿宫正殿内高悬着乾隆亲笔御题的令德淑仪,停下了脚步,我回身,靠着廊下的柱子上。
净宜拿把伞遮到我头上说:“大毒日头地儿,主子还是进屋歇一会儿,别中了暑。京里倒是有件新鲜事,主子听了或许能高兴,工部尚书阿桂调回京了,万岁爷说阿桂在军营,殊为出力,且在伊犁办事,亦甚妥协,加恩将阿桂一族,由正蓝旗抬入上三旗。由镶蓝旗汉军都统,调为正红旗满洲都统。”
听说阿桂调回京,我很替春桃高兴。春桃自从嫁给阿桂以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家里抬不抬旗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妻二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去年此时阴雨连绵,多地受水灾,而今年入春以来,便没下几场雨,立夏后雨水更是稀少,乾隆怕是又要愁雨了,我问净宜:“今年较往年都热,皇上有没有说去避暑?”净宜说:“这会儿倒没听见动静,往年都是七月中旬前往热河,想是今年也是如此吧。”
正和净宜说话,忽听殿外一阵骚乱,四喜急匆匆跑进来,四喜年纪也不小了,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急忙迎过去说:“怎么了?园子里出什么事了?是两位公主还是阿哥?”
四喜一下瘫坐到地上说:“九州青晏走水了,万岁爷……”九州青晏失火?看四喜的表情,乾隆一定是在殿内。古代建筑物都是木头。我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仿佛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我身子摇了两摇,净宜扶住我,我推开她,对她急速地吩咐道:“速备车,我要赶过去。”也不问乾隆怎么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过去,只要他好好的,对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当时真是急糊涂了,竟忘了历史上的乾隆活了八十九岁。
车备好后,我急忙跳上了车,命四喜、净明、净春、净玉与我同行,嘱咐净宜照顾好十六阿哥,然后催促赶车的太监快点。马车飞驰在路上,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车轮已经快飞起来了,我还是嫌慢,太监苦着脸说:“再快恐怕伤着主子。”我说:“只管快,用不着顾及我,即便出事,也与你无关。”
车在圆明园外停下来,我换乘小轿,四名太监抬着我飞速来到九州青晏,九州青晏仿佛成了一片汪洋,从外面看乾隆寝殿的窗棂纸微微有些发乌,知道火势并不大,殿外的太监看见我下了轿赶紧过来给我见礼,说:“令贵妃,万岁爷已移驾武陵春色。”
我回过身,提着裙子,转身向武陵春色跑去,武陵春色离九州青晏很远,是三面环山的小岛,我拼命地跑,只想着早一点见到乾隆,四喜在我身后也跟着跑,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哀求我说:“主子,万岁爷没事,火势刚起,就被五阿哥给背出来了。”
我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尽快见到乾隆,当船靠岸瞬间,我从船上纵身跳下,三步两步跑进武陵春色,外面站了一溜文武、官员,看见我倒身下拜,我也微微躬了躬身,脚步不停地跑进院子。皇后冷着脸在殿外徘徊,看到我她停住脚步说:“慌慌张张跑什么?以为这里没有你就不行了,你宫里的轿子都是摆设不成,疯颠颠的,也不怕臣子们笑话,你也不用急着进去,里面有容嫔呢。”
我本来筋疲力尽,一听皇后说容嫔在里面,腿顿时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一步,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舒妃、庆妃等过来,扶我坐到一旁安设的椅子上。
李玉急匆匆从殿内出来,皇后焦急地问:“皇上可醒了?”李玉给皇后打了个千儿,脸上全是汗,他顾不得擦拭一下:“回皇后娘娘,万岁爷还没醒,嘴里一直唤贵妃娘娘的名讳,偏这会儿贵妃娘娘在宫里。”
我一听,急忙从椅子上跳起身,也不用人扶,拔腿向殿内跑去,李玉看见我脸上掠过惊喜,慌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说:“快去把毛逑追回来,说不必接贵妃了。”
从皇后身侧经过的时候,见皇后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我原以为殿内只有容嫔一人陪着乾隆,等进了殿,见殿门口跪着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容嫔坐在床头椅子上,手支着腮,低着头。永琪跪在床前,看见我进来,起身给我行礼。
和亲王弘昼贴着窗边站着,看见我进来,他向我躬了躬身:“我的好四嫂,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四哥都要得相思病了。”我忙对他使了个眼神,看了看门外。门外的皇后才是她的四嫂,这会儿乱叫,小心得罪皇后。弘昼扭脸往外看了看,嘴角边含着笑,转头看向榻上的乾隆。
我奇怪,为什么和亲王、五阿哥、容嫔都在殿内,而皇后和众嫔妃、三位阿哥却在殿外。我走到乾隆床边,容嫔抬起头,看见我慌忙站起身,我见她哭得眼睛通红,白净的脸上挂着泪珠,真是我见犹怜,她对我施了一礼,向后退开,把床头让给我,我见殿内没有太医,想是乾隆无碍,问她:“皇上怎么样了?”她低着头道:“皇上刚睡下,太医说无事。”我实在太累了,也顾不得谦让,坐到她坐的椅子上,顺手抓住乾隆的手。
乾隆的手心很热,想着容嫔进宫这几年,我因为当年那个梦,总是跟乾隆怄气,以至于他不高兴,我也难受。到头来,他在意的是我,我最在意的也是他。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探了探他的鼻息,乾隆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他也不管屋里有人没人,一把把我到揽入怀里:“朕梦见你走了,怎么唤你也不理睬朕。”乾隆的话,让我忆起当年那个梦,也是乾隆跟香妃走了,我怎么叫他,也不理我。
外婆说我感性,可跟乾隆相比,我又觉得我理智得很。我搂住乾隆安慰他,“不过一个梦罢了,不必当真。”其实这句话,我也是说给我听,这一刻我想开了,人生只有几十年,该看开了,以夫妻之法,要求古代君王,就是孝贤皇后也没有那个奢望。
乾隆冷笑道:“要不是九州青晏失火,朕还请不回贵妃娘娘大驾。”我忙笑道:“臣妾正命人打理行装。骤听到九州青晏失火,臣妾一刻也不敢耽误先赶过来。”
皇后听说乾隆醒了,也进了屋,乾隆对皇后笑道:“朕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过于担心。”皇后拭了拭泪说:“哪能不担心?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令贵妃可是从九州青晏跑过来的,臣妾与她比起来,差远了。”
不知道皇后何以刚才对我冷言相对,这会儿又似乎向着我说话。乾隆抬眼看向弘昼,弘昼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束手站到乾隆跟前。低着头,摆出一副要挨训的架式。我看着好笑,乾隆也被他逗笑了说:“朕前些日子和刚才对你说话语气有些过重,都是朕无心之语,你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