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笑道:“四哥之心,臣弟懂。只是殿外众臣,四哥想如何处置?”乾隆看了窗外一眼,冷着声音说道:“那木图、那沁,兆德、保平、万福、李景皋不奋力扑火,反自寻坐处。即便用不着他们救火,也应该随众臣站着看。保平年老,站立艰难,可这是什么时候,但凡有心,也不会不顾念朕的安危,只图自己安逸。那不图等先交给领侍卫内大臣议罪,容后定夺。”乾隆说到‘也应该随众臣站着看’时,我一看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坐着,连皇后都站着,我忽地站起身。
乾隆被我逗笑了:“銮仪卫章京伯宁,众人都在奋力扑火,唯他站立廊下,隔岸观火,视同看戏。本应该即行正法,念朕并无大碍,从宽,将其发往新疆给厄鲁特为奴。”
弘昼躬身领命,乾隆又道:“伯宁身手不错,他起程之日,命人告诫他休想中途逃跑。朕已传旨军机处,‘近年来。发遣新疆等处人犯。有在途脱逃者。拏获之日。将本犯立置重典。’
和亲王领命退出殿,乾隆又对永琪说:“你也累了,和六阿哥、八阿哥下去吧。”永琪忙跪倒磕了头,又给皇后和我以及容嫔都行了礼,起身退了出去。
乾隆吩咐完和亲王和永琪,凝视着我,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乾隆和煦地笑了笑说:“贵妃娘娘虽不是母仪天下,也是大清尊贵的女子,你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低头一看,因为在宫里图凉快,穿了汉服和软底鞋,现在鞋上都是泥土,裙子也溅了些泥点子,我回身在西洋镜前站了一下,云鬓倾斜,若不是衣服是名贵的料子,否则真像一个逃难的女子。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皇后也跟着笑,只有容嫔脸上一副淡淡的表情,已没了往日的娇憨俏皮。
乾隆打发走皇后及容嫔,留下我,净明服侍我梳洗完毕,另换了一身衣服,乾隆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里外忙活,等我清清爽爽地坐到乾隆面前。乾隆命人给我备了一叠帕子,都是上等料子,上面都绣着并蒂莲。我问:“送臣妾这么多帕子做什么,而且为什么独独都绣了并蒂莲,臣妾倒喜欢荷花。”
乾隆伸手拿起一块,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些都是进贡来的珍品,你不拘小节,不论是出汗还是流泪,都爱用袖子解决。‘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朕不能跟你做民间的夫妻,并蒂莲象征着夫妻恩爱,算朕给你一个补偿吧。”
闻听乾隆这么说,以往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我拿起帕子,按住眼睛:“自从进宫以来,臣妾总能被皇上感动哭,臣妾真怕有一天眼泪会流光了。”
乾隆安慰我说:“眼泪怎么会流光?莫信石头记里胡说八道,何况你不是倾国倾城貌,朕也不是多愁多病身。放心吧,你的眼泪像趵突泉的水,随要随有,不会流光的。”
接下来乾隆,一会儿跟我说想吃烤红薯,一会儿又问我十六阿哥身体早已康复,我为何还留在宫里,不肯回来?以至于他数日来吃不饱,睡不好。九州青晏失火,他竟毫无察觉?若不是永琪冒死把他从火海里背出来,他怕是见不到我了!又说他已年过半百,还被我折磨得神魂颠倒。
我没敢说我之所以不回来,是眼不见心不烦。看着他左拥右抱,我每日里还要强颜欢笑,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实在是太累了。我哄他说十六阿哥虽说康复了,可能年纪小,眼睛净,一住进园子里,就爱哭夜,把颖妃都折磨瘦了。
乾隆被这场大火烧得有些反常,以往没人的时候他也粘我,但跟现在不同,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他说什么我都点头。不敢惹他。
我笑道:“皇上还说自己年过半百,皇上是不是不照镜子,现在臣妾与皇上站到一处,不认识的还以为臣妾是皇上的姐姐。”
乾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像朕的姐姐,那朕岂不是比永琪还要小了。”我起身给乾隆倒茶的功夫,见四阿哥永珹,独自跪在殿外,我惊诧地问他:“他们都走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永珹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向我磕了一个头。
我走到床前问乾隆:“四阿哥还在外面跪着呢?”
乾隆沉下脸道:“就让他跪着吧。刚刚起火的时候,他在九州青晏侍候朕,没想到大火烧起来时,他不顾朕的安危,自己倒先跑了。”
我把茶水递给乾隆,低声道:“皇上忘了大阿哥、三阿哥!即便责罚四阿哥,事情也发生了。皇上与其日后后悔,何不饶他这回。何况皇上一向身法灵活,以四阿哥的为人,若真是知道皇上有危险,岂能弃父不顾?”
乾隆顿了一下,命我唤四阿哥进殿,四阿哥甫进殿便一个劲儿地给乾隆磕头,连连称罪。乾隆叹了一口气:“朕不罚你,你自罚吧。你跟朕说说,你想如何自罚?”
四阿哥道:“儿臣有罪、儿臣不孝,不配为皇阿玛之子,请皇阿玛将儿臣贬为庶民。”
乾隆叹了一口气:“贬为庶民,倒不至于。朕将你过继给履亲王为孙如何?庄亲王患病在家调理身体,其所管事务,分派多人署理,朕以六阿哥从前学算法,且现在移住外府。派他管理算学事务。和敬公主额驸、和嘉公主额驸,也分别派了掌管中正殿事务,及武英殿事务。你出继后,为郡王,也可以入朝参政了。”
四阿哥急忙谢恩,临出殿门时,回身给我磕了一个头,什么也没说,起身流着泪走了。
我重拾隆眷。巴朗进园子来看我,进了门就恭喜我,我笑着扶起她说:“都半辈子了,有什么好恭喜的,你当我还是初进宫的时候?”
巴朗说:“好一时不算好,难得的是数十年还好。宫里打发人说容嫔病了,奴婢刚刚去看她,见她一个人关在殿里,茶饭不吃,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她今儿才知道万岁爷心里一直思念的是谁!今儿万岁爷昏睡时一直唤着主子的闺名,她还以为是万岁爷想要吃的,可李玉懂,召呼着命人进宫去接主子。她还说万岁爷清醒过来,初见主子时的瞬间,她的心都要碎了,刹那间她方懂了万岁爷对她说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的真正含义。也懂了为什么万岁爷在她面前总是心不在焉。”
我笑着啐了巴朗一口:“容嫔连两句正经的汉语都说不好,你又不懂维语,她的这些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定是你编的。”
巴朗以手比心:“奴婢听不懂,身边不是有听懂的吗?奴婢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是实。”
我拿出乾隆送我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巴朗所说是否属实,我不知道,但是乾隆的确曾在梦里唤过我的名字。当时值夜的李玉以为乾隆要吃的,竟大半夜张罗备膳。后来乾隆悄悄告诉我,定是他梦里唤了我的名字,李玉以为他要吃的,当李玉唤醒他时,他起身见摆了膳桌,还有些不明所以,听李玉说出原因,他没敢声张,强忍着困意,用起膳来。
“瑶池”“要吃”,是有些像。我当时笑得前仰后合。
云静和云碧过来给我请安,她们看到巴朗,笑着扑进她怀里撒了会儿娇,起身后走到我身旁,我问:“你们做什么去了?”云碧嘴快说:“我们去给皇阿玛请安。太监问用不用赐永常在玉茶,听皇阿玛说,你当玉茶也是谁都能赐的,赐汤吧。”我一听一惊赶紧制止云碧,我忙命净宜带她们出去,我亲自给巴朗端茶,一面催促巴朗喝茶,一面笑着说:“小孩子童言无忌,别听她胡说八道。”
巴朗放下茶杯,跪到我面前正色道:“自从乾隆二十一年以来除了忻嫔生了皇八女以外,所诞下的阿哥、公主都是主子的。这在宫里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除了主子侍寝外,其余的都是或赐汤或玉茶,私下有人传说,万岁曾暗中叮嘱敬事房的太监‘今后凡是侍寝的宫妃除皇后及令妃外,其余再有怀孕,一律唯他是问!’主子以为奴婢是容嫔的嫂子,其实所有宫妃倒希望皇上能赐玉茶,万岁爷赐玉茶,就是嫌赐汤麻烦,至少证明她还有侍寝的机会。只有主子一个人蒙在鼓里,有这样的恩宠,还总和万岁爷怄气。”
我顿时怔住了。回头一想,乾隆妃子数十人,年轻力壮有之,怎么单我一人,频繁生子,我只记得乾隆说过让我成为后宫生育最多的女人,却从没怀疑过是乾隆动了手脚。
每当看着文武全才的五阿哥,想着如果他不英年早逝,做了皇帝,也许会是另外一个康乾盛世,何至于出现火烧圆明园,和后世的卖国条约。乾隆只让我一人生子,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至少子孙众多,还有选择的机会。可是又一想,永琰谥号是仁宗,至少他是个中庸仁义的帝王。历史对永琰的评价,‘是一个个性宽仁的守成之君,可惜生不逢时,工业革命时代的来临必然伴随着封建时代的没落,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而且历史上没有如果,杨广登基前也是雄才伟略,为人谦逊,谁能想到他登基后,却是个残暴到二世而亡的帝王。
知道历史不会因我而改,我也不想改,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不想现代人还活在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