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宁以为,当时所有的木族人已经对将祸水引来木族的连雾恨之入骨了,即便他有心想要保全,最后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只为了一人而罔顾好几百人的安危性命,别说为了连雾,哪怕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是他自己,他也做不到如此。
所以,最后他还是迫于形势,开了口。
益宁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就神色各异了。
益宁虽然觉得压力山大,但是话已然说到这里,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他无法继续隐瞒,只好嗫嗫开口,准备说出一切:
“那个,我……”
“咚!”的一声,巫手中的拐杖重重的敲击青石地板,打断了益宁的话。
所有人都转头看巫,脸上露出疑惑不解。
老头子满脸的老褶子笑开成一朵菊花,以极其罕见的和颜悦色扫视了一圈:“各位!老头子活的年纪大些,见过的事情多些,自认为看人的眼光要比在座的各位都强上那么一两分。”
巫顿了一下,见众人都信服的低下头,没有哪个面上有不渝之色,才继续说道:
“老头子相信祭司!祭司虽然年轻,却是真正受到守护神眷顾的神使,是被守护神派到我们木族帮助我们、解救我们于苦难当中的人。祭司到我们木族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却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搁一年以前,你们谁敢想象我们能过上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
对祭司的感激,是木族所有人都放在心里的,只是没有谁这样拿到明面上说过而已。
一来祭司自己不喜欢将自己抬得高高的,凌驾于众人之上,仿佛星空之中那唯一一轮明月,虽然有着众星捧月之尊,却失去了融入众星之间的归属感。就像茫茫大海中的鱼群一样,永远是千百条一起,若有哪条不小心落了单,那它也离死不远了。
人是群聚动物,益宁更是如此,自小孤儿的经历让他在内心深处极度渴望被接纳包容、渴望来自家人的温暖。
所以即便守护神不分青红皂白的给他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因为有这些视他为亲人的族人在,有真心爱护他的木坤在,他都愿意为了他们,一肩扛起。
二来这个世界的人大多数没有什么九曲回肠的弯弯绕,大多数都是真诚而朴实的性子。比起口头上的歌功颂德,他们更愿意将这种感激放在心底,并在需要报答的时候,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现在巫突然将这种默契打破,直言赞颂起祭司对木族的贡献和功劳来,众人虽然都感到有点别扭,但是彼此看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认同和感激的神色。
祭司为木族所带来的一切,是事实,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否认。
“所以,我相信,即便祭司在某些事情上有些自己的考量,要做些什么,也绝对不会危害我们木族和我们的族人。因为,祭司是我们木族的祭司,是真正为我们木族子民着想的。”
益宁脸上出现一瞬间的震惊和呆滞,他有点明白了。
巫的手段真是高明!目光更是犀利无比!
只是短短的三两句话,几个眼神和表情,巫已经在到来的这几分钟内看出了事情的不妥当之处,并及时将截住了事情发展的势头,将事情的发展方向完全控制住!
在巫这样说之前,他自己都没有想通其中关系厉害,木坤虽然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恐怕心里比他还糊涂三分呢。
“祭司,你说呢?”巫转头看向他,二人目光对视,老头子浑浊的眼神突然迸发出令人心惊的光芒,直指人心。
益宁不闪不避的跟他对视,眼中的感激毫不掩饰:“是的,我可以对守护神发誓,我所做的一切,永远不会危害木族。我已经给木族带来了繁荣,也即将为大家带来更大的繁荣,关于这个人,我不是故意要隐瞒大家,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如果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大家一切,请大家相信我!”
”既然如此,我相信祭司!”巫点了点头,一锤定音。
清风拂过窗外树梢,发出莎莎的响声,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
”祭司,我们相信你!没有你,根本没有我们现在的生活!”木拓第一个打破静默,几乎是低吼出声,这里头,生活改变最大的,当属木拓。
益宁到来之前的那个冬天,因为没有吃的,木拓刚刚饿死了一个女儿,妻子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也是形销骨立,几乎亏干了身子。
那时的他,对生活几乎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
可是益宁来后短短一年,手段频出,神迹显现,给木族带来丰富大量的食物,每家人的生活都好了许多。
因为他负责农事,跟益宁在一起的时间长,两人关系渐渐亲近之后,益宁还专门在时空交易器上为他的妻子买来补亏损益精气的阿胶、桂圆、红枣,并指导他们用鹿胎炖药膳,专门进补,如此调理了几个月,本来已经看上去油尽灯枯的人渐渐又红润了起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原本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却没想到,几个月前,妻子竟然又有了身孕!
这都是祭司的功劳,都是守护神在保佑他们,让他怎么能不心生感激?
“就是,祭司刚刚遭遇刺杀,要说那个人能带来危害,没有人比祭司更危险!既然祭司都不想追究,我们也不要多问了。”说话的是阿夏,她一向聪明,已经明白了巫和祭司的意思。
“祭司为我们木族做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们为他做过什么。既然他不想说,我们为什么非要追根究底呢?只要祭司是为我们好,不就行了?而且我相信,祭司想保护的人,必定也坏不到哪儿去。”兀骨也开口帮腔。
木坤的脸色却有点难看了,深深的看了兀骨一眼:益宁想保护的人?
对于这个连雾,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木坤的痛恨程度已经又上升了一个等级。
既然众人都已经表明不再追究,对新加入的那些人的软禁也就可以解除了。
益宁特意嘱咐木冬,撤走甲卫的同时,要每家给一个玉石的压惊费,并好言安抚,告诉他们这次是万不得已,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务必让他们不要对木族产生反感。
木冬点点头去办,众人也都陆陆续续的离开,直到屋子里只剩下木坤、巫和益宁三个人。
木坤走过去搀他:”巫,我送您回去……”
话音没落,巫突然睁开一直眯着的眼睛,满脸怒意,挥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冲木坤身上一阵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
”你的警惕心是被老鹰叼了去,还是被那些醴酿蜂蜜糊住了?我以前是怎么教导你的?全都扔到狗肚子里了去吗?还是觉得现在你成了首领,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做事情就可以想当然?”
木坤万万没想到巫留到最后不走是为了打他一顿,拐杖刚刚挥起,就反射性的抬手去挡,抬到一半又硬生生的止住,硬挨了好几下。
”巫、巫!您先等等!打我可以,最起码要告诉我为什么打我吧……哎哟,别,别打脸!”木坤瑟缩着脖子不敢反抗,连躲都不敢太明显。
如果说老族长是抚养他长大的人,那么巫就是教导他成人的人,在没有当上族长之前,他可没少挨巫的拐杖。
而且别说他,就连老族长,巫哪天不高兴了,也是一起打。
益宁也傻眼了,他见过巫心机深沉算计别人的样子,见过巫认真救人的样子,见过巫临危不乱一句话定乾坤的样子,见过巫慵慵懒懒晒太阳的样子,甚至见过巫耍赖皮骗他帮他种草药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巫大发雷霆的样子。
原来巫发起火来是这样的么,果然……很好玩啊。
他想通了其中关窍之后,是半点也不同情木坤了,今天这事要是木坤仔细想想,不要那么独断专行,是断然不会将他置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下的。
巫打了半天,见益宁悠闲的坐在一边喝茶,一边看得兴致勃勃的样子,就知道苦肉计没用,已经被人家识破了……
他倒也光棍,当即就停下了拐棍,冲木坤骂道:“还不快给益宁道歉!”
巫年纪大了,虽然拐棍挥舞的虎虎生风,但是对于木坤来说,打在身上还没有跟在丛林里快速奔跑的时候被树枝抽到那样疼,也就看着吓人,估计被打到的地方也就有个红印儿,连青紫都不会。
只是他被巫打惯了,习惯性的喊疼,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种行为简直成了惯性,看见巫举起拐杖就下意识的喊疼。
正装的上瘾呢,突然听到巫这么一句,木坤心里一跳,意识到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犯下了错误!还是跟益宁有关!
这下是真的慌了,立刻转头去看益宁,不意外的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满脸写着几个大字:等着看好戏!
“益宁,对不起,我错了!”木坤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错哪儿了,先果断的开口道歉。
益宁眉头一挑,看了看垂着头,一脸忏悔的木坤,再看一眼表面上认真喝茶,耳朵却竖的老高的巫,不慌不忙的开口:“哦,你错了吗?错哪儿了?”
木坤一滞,眼角的余光瞟向巫,求救。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自己的确犯了一个大错,巫刚才的那顿拐杖看上去是在惩罚自己,实际上却是在帮自己,要是能因此让益宁怒火小一点儿的话,他不介意再挨一顿!
巫终于装不下去了,看着益宁赔笑:“益宁,你是个好孩子,木坤这人吧,有时候脑子反应是慢了一点,你不要介意,他对你的心是绝对没有任何掺假的。”
益宁低头玩茶杯,不说话。
巫看他表情,叹口气,他虽然洞悉世事,但再怎么厉害也猜不到益宁是穿越过来的魂魄,更是无从揣测他的脾气性情,只是觉得这个小祭司有些深藏不露,却跟益宁没有见过他发怒一样,也是拿不准益宁会在什么情况下真正生气的。
现在,巫就以为益宁是真的生气了。
最初的时候,木坤说他看上益宁,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虽然他不赞成木坤娶个男媳妇儿,但是那时候他看得出来,益宁也是不乐意的,所以并不看好两人,就默许了。
谁料到最后两人竟然琴瑟和鸣,真的交了心,他反对也晚了。
随着时光的推移,益宁一件件的事情做出来,他更是觉得益宁本领太大,有了跟木坤的这层关系更是一个将人拴在木族的好办法,就彻底同意了二人的关系。
所以,见到木坤做了蠢事,他才会帮忙挽救,希望自己这个蠢族长不要真的伤到益宁的心才好。
现在,看木坤还跟一块木头似的摸不着头脑,只好豁出老脸去,替自家族长解释:
“益宁啊,你要知道你在木坤心中的位置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的,当时刺客暴起行刺,要不是木香奋不顾身的相救,现在躺在家里养伤的就是你啦!这足以见当时的情景有多凶险……”
“那个刺客已经被我碎尸万段!”木坤回想起那惊人一幕,浑身戾气外放,咬牙切齿的冷哼了一声。
“你闭嘴!”巫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儿正帮你小子解释呢,添什么乱啊,又转头看向益宁,一脸和善继续道:
“你看,木坤现在想起来还这么激动,对那个连雾,又怎么能不恨?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罪魁祸首,而且,既然能从黑石族一路千里奔逃至此地,他一定是个聪明人,难道会想不到他藏身在哪里,就会给哪儿带来灾祸这个道理?所以木坤想找到他是没错的,对不对?”
这点益宁无法否认,只能点头:“连雾也有错。”
巫笑了笑:“木坤错就错在用错了方法,其实这人是谁,你负责给所有的族人登记造册,族里每家每户的血缘关系、亲朋网络你心里最是清楚不过,包括所有的流浪者,谁是连雾,只要找你一问就知道了。可是这小子却不问你,而是要先开集会!”
巫气的拿起拐杖在木坤背上又敲了几下,这几下用了力气,木坤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听到这里,他也明白了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更不敢躲了,还恨不得巫力气再大些,多打他几下!
他真是混蛋,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已经隐隐觉出益宁知道这个连雾是谁,之所以不说,就是有意包庇和保护!
这种认知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却已经让他开始嫉妒的发狂!
木族之内,除了对他,益宁从来没有用这种保护的态度去对待另外一个人,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所以他潜意识中告诉自己,不知道这个连雾是谁,但是却已经将人判了死刑!
而潜意识又告诉他,若让益宁知道他要杀死连雾,益宁必然不会同意,所以怎么找人先不论,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召开集会,在众人面前先确定了连雾的罪名。
而这一系列的行动,都是靠直觉支配完成,保护自己领地和伴侣的雄性荷尔蒙的支配下,木坤的理智已经所剩不多,他并没有深入细致的去思考:如果益宁坚持要保连雾,将会处于一种何等尴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