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轻私语。
景韫言偏头看了一眼刻漏,眼神有意无意往窗户方向瞟。
“桐桐,困了就歇息吧。”
“你觉得对面那架势能让人心无旁骛睡觉?看完这些信也不迟。”舒映桐神色淡淡,伸手捏了捏后颈,清冷的面容上满是倦意。
土坯房隔音极差,院子也不大,她已经享受了半晚上的听觉盛宴。
这沟通....
还真是彻底。
景韫言垂眸失笑,“我帮你捂住耳朵便是。”说完起身端了水盆过来让她洗手。
火光熄灭,一室尽归黑暗。
“阿言,这边的事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事让那些官员慢慢落实下去,我们早点回去吧。”
“嗯,我来安排,快睡吧。”
景韫言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幽幽叹了一口气。
救民如救火,连日来忙得不分昼夜,她陪着他熬得憔悴了不少。
忙的时候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
这一口气还没喘匀,对面那些热烈的喘息多少让人产生一些花花心思。
能抱不能吃,人间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一只小手轻轻挠了挠他的腰。
“阿言....明天....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吧....”
黑暗里,他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
“桐桐,你终于想起你可怜的夫君吃了半个月斋么....”
翌日清晨。
玉玲珑抱着碗绕桌一周,饶有兴致地挨个打量了一番,惋惜地摇摇头。
“啧啧,看起来,昨晚很热闹啊....我怎么睡过去了呢?错过了错过了....”
她喝了一口糊糊,站在周迟面前,“我娘和嫂嫂还在房里没起身,我师姐居然活蹦乱跳的,要不,我也给你熬一副药补补腰子?”
“滚。”周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一厉,如利剑般扫向景韫言和温晏钦。
俩衣冠禽兽!
跟人沾边的事是一点没干,鬼知道他昨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本想凑个热闹,结果他家小刺猬蜷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喊疼。
他没凑上热闹全因小刺猬的月事来凑热闹了....
温晏钦抬起头来试探性的往景韫言那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继续喝糊糊。
如此气定神闲,不愧是人中龙凤....
不要脸面的吗?
他突然很庆幸这处房屋和村民相隔有一段距离,不然昨天见他还行跪礼的村民在家里把他的事当下饭佐料来谈论,想想就头大。
玉玲珑最大的优点就是该怂就怂,见周迟黑着脸一副想剁人的架势,老老实实夹了马齿苋抱了碗坐在堂屋门槛上继续吃早饭。
碗里的糊糊是面做的。
一开始,玉玲珑果真过上了三顿不离秫秫的日子。随着清澜山庄送药材和粮食过来,她的主食才出现了花样。
刚来的时候都没心思管饭食,草草对付。后来瘟疫形势缓了下来,这才有空去山上采药,顺便猎几只野味补补油水。
一些可以做菜的草药成了村民餐桌上的菜。
一下涌来许多医者,村民协助的间隙也跟着学了不少药材知识,这在于没有师承或是家族传承的情况下,等于是推广教学。
育川山多,植被丰富,村民学会采药,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额外的进项。
早饭还在吃着,温晏钦的亲兵队长已经牵马在屋外候着了。
一省巡抚,高官厚禄,又是文官。出行自然需要亲兵保护,只是在进村时被温晏钦留在穆忱莺那边交涉公务。
吃过早饭,景韫言请了温晏钦秘密谈话。
“育川百姓大多每日在田间劳碌依然食不果腹,民弱则国弱。是以,周边弹丸小国都敢觊觎大郦疆土城池。育川实在太穷了....”
景韫言垂眸,又想起舒映桐万般嫌弃地评价大郦那句:穷就会挨打。
温晏钦在京城官场打滚了这么些年,听人说话从来不只听字面意思。
他了然一笑,放松了身子微微往后靠,“温某上任途中曾有耳闻,径南兆宁府正在大肆修桥铺路,朝廷却只需拨一半款项。”
语调略有打趣之意,这是对极其信任的人才敢做出的放松姿态。
凌睿暄在做王爷的时候受困于封地,温晏钦也不能随意离开京城。
一有大事,去见温晏钦的就不再是死士。
所以,景韫言和他有过数面之缘。
景韫言摇摇手指,“育川不同,只能全由朝廷拨款。当然,若是百姓富起来,朝廷的负担就减轻了。”
蜡烛在大郦只在有身份地位或是富商家中用以照明,第二个用途便是祭祀。
普通百姓家里夜间一般用油灯,如果连油灯都点不起,那就燃起一根松枝,或一条篾片。
按照舒映桐提出的育川地理优势,百姓发展当地产业致富可行。
温晏钦大为震撼,心绪纷纭,望着景韫言,才吐出一句话:“温某庸才,不知该如何让育川接连受难的百姓富起来,请景公子明示。”
这番话颇有祈求意味,由封疆大吏口中说出,置自己于下级向上级请示,已是低到尘埃里。
读书时,他也曾有一腔为百姓谋福祉的热血豪情。
只是时不予他,他只能以自己最看不起的模样在官场蝇营狗苟摸爬滚打。
只有不断往上爬才能有说话权,但是又不能抢风头暴露自己,毕竟工部尚书才是他要监视的人。
现在局势明朗,他出任育川巡抚,看见辖下百姓多遭磨难,年少时的热血又重新点燃。
他厌倦了京中朝廷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比起被同僚阿谀奉承的嘴脸,他更喜欢看普通百姓淳朴憨厚的笑脸。
景韫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推到他面前,“这便是能让育川百姓富起来的好东西。”
温晏钦打开木盒,里面有一支色泽微黄、温润如玉的蜡烛,一截被白色絮状物包裹的树枝。
他有些疑惑,不明白一根蜡烛和一根得了病害的树枝是什么意思。
景韫言笑声清浅,不疾不徐地解释:“从地方进贡到宫里的蜡烛是蜂蜡所制,而地方所用是以柏树油脂所制,工序繁杂且原料不易获取。盒中的蜡烛是我和内人在山中随手剥了一些回来制成的。”
温晏钦举着那截树枝细细打量,眉头微微蹙起,“温某还是不明白。这树受了虫害才能获取制腊原料,这比柏树油脂并没有容易多少。”
现在这个时节正是开始制作蜡烛的第一步,砍断柏木树干,待树脂渗出凝结后再收取。
树不是一天长成的,注定不能大量获取树脂。
而要专门寻找生病的树来制腊,似乎也不是很轻松的事。
“不,可以说很容易。白荆树在育川极易种植,生长速度快。只需三年树龄的白荆树就能开始驯养腊蚧虫,春季裹虫,初秋采腊。”
“雄虫产腊,白荆树须得轮番养殖腊蚧虫,养一年,休一年,树也需要休养生息。”
景韫言只说了个大概,温晏钦听得认真,这让他想起另一种虫子,蚕。
也是一种由人工养殖的虫子。
但是这和蚕又有所不同,腊蚧虫不需要人工喂养,只要放养在树上即可。
“妙哉,妙哉!得了虫害的树反而是个宝贝!”温晏钦抚掌大笑,“种树养虫,大有可为!”
“那便说说树的事。”景韫言展开一张育川舆图,手指连点数下。
“百姓总不可能把树栽在房前屋后吧,也不可能把这些山林分给百姓。所以,朝廷可以把山头租给百姓。”
分地,不可能分的。
那些都是朝廷和乡绅的地,分于百姓,等同于公然造反。
他拿出一本册子,“温抚台公务繁忙,很多细节一时半会说不完。这是内人几日前写的白蜡虫养殖要领,拿回去让人仔细参详,日后推广于百姓。”
“既是产业,必有产业链,没必要人人种树养腊蚧虫再制蜡烛。把产业细分,人只要专精一样即可。”
“种树的、采集虫种的、养虫的、制腊的,还有一些对应的下游周边产业。这样一来,无论有没有土地,百姓都能有进项。”
景韫言条理清晰,面面俱到,可谓是把饭喂到了温晏钦嘴里。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对这里的村民也是有感情的。
村民们从一开始的自扫门前雪到后来团结一心互帮互助。
甚至还有一些村民痊愈之后,主动跟着回春堂弟子去往别处救治百姓,帮着互送运药材的车。
这是一个苦差事,汉子们义无反顾,只说受过瘟疫折磨的人更知道义诊的难能可贵,不能让医者们累着。
他们没有别的本事,体力活还是能做的。
疫病区需要大量罩衣和帐子,妇女孩子们也没闲着,割麻制夏布,没日没夜赶做罩衣交给义诊队伍。
本来只是一些民间小组织,有了大量百姓自动自发加入之后,整个西南出现了许许多多默默无闻没有留下姓名的民间义士。
这让温晏钦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不喜欢京城,却深爱着育川这片土地和百姓。
他放下册子,起身理平长袍褶皱,撩起袍角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
“育川巡抚温晏钦代育川百姓叩谢公子大恩!”
景韫言坐在桌子后面,起身想拦他已经来不及,生生受了这一拜,面上颇有些不自在。
二品大员给他这个无官无职的人行跪礼,实在不合规矩。
但是人家又说得合情合理,代百姓而拜,也抓不出什么错处。
“啧,唉,行了行了,起来吧起来吧。”
他受这一拜实属心中有愧,这些功劳大部分都是桐桐的。
他要是懂那些,早就实施下去了,哪还用等今天....
得亏温晏钦不知道西南即将要分发下来的优质秫秫种子和小麦种子是桐桐一个人提供的....
不然他得为她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