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不知在哪洗得干干净净,连衣裳也干爽整洁,浑然没有方才的血腥气,他负着手迎着月光走来,俊美的面庞上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挺拔的身姿在夜幕之中如拔地而起的青松,好似从九天误落凡尘的神仙。
走近身来,他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使那种肃杀里添了一抹慈悲,泉水的清冽随着夜风被送过来,让人心旷神怡。
他转身看着虔诚祝祷的谢芜悠等人:“谁说一点痕迹都无,他们都记着呢。”
刘衾寒看着他:“可是终究会忘,就算活着时不会忘,那死了呢?”
李谨坦然回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芸芸众生,不过如此。魂聚魂散,活着,和人产生交集,本身就是一种永远都不会抹去的痕迹。”
刘衾寒盯着他的眼睛,默了很久,最后绽出一抹温和的笑:
“李大人大才,下官佩服。”
李谨抱拳道:“不敢,内相才是大才,下官不过是个堪堪入榜的榜尾而已。”
欧阳柘闻言蹙起了眉:“你考错了吧,以你的武艺,若考武试,直接当将军也是有可能的。”
李谨笑了笑:“在下读了几天书,比较羡慕内相这种文官。”
刘衾寒不骄不躁,依旧淡笑着道:“学成文武艺,报与帝王家,是文是武,其实都无什么分别。”
“内相说得是。”李谨随口敷衍道。
文与武的分别,对于某些杰出的人来讲,或许是可以轻松跨过的。
但规矩的壁垒,却压垮了世间的大多数人。
如同刚刚来到星会的李谨,他想进户部任职,却对考试内容一无所知,他用一夜的时间把自己送上考场,但只堪堪上了榜尾,需要从最小的里正一步一步往上爬。
想进户部是因为他需要用一个名字,在诺大的望月城找一个人。
而那个名字与望月城,便是他空茫记忆的唯一线索。
——
平安村渊源复杂的狐妖复仇以瑶鱼的伏诛无疾而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在村民们的坚持下,谢芜悠接受了大家在大难后的第一次供奉,拥有了一身不少的巫力。
李谨找了一口棺材,从平安湖中寻出了王小兰浮肿腐烂的尸身装进去,让大家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
谢芜悠想,李谨肯定不怎么怕脏怕臭。
旧坟的新冢旁,王氏抱着一碗青梅,与谢芜悠坐在刚刚长出的哀草上,眼眶红红地看着王小兰的墓碑:
“我的小兰,娘来看你了,你的梅子巫女吃到了,她很喜欢,这个是娘做的,你尝尝好不好?
娘可能蜜得没你好,你不要介意,以往你都说自己不喜欢,但娘知道,你只是想留给巫女妹妹。
你是娘的骄傲啊,容貌好,心肠软,为人大气,做事勤快,娘每次看着你呀,就会想你会便宜哪家小子。
娘宠巫女不宠你,是因为她没有娘亲,心疼她,没想到却薄待了你,让你多想。
娘不考虑你的感受也是因为,知道你心眼好,不会计较。
娘错了,再大气的人,也是会难过的、也是会累的、也会感到委屈的。
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谢芜悠哭着抱着王氏,不敢去看墓碑上刻的名字。
“你问娘,你做得对吗?对!你保护了巫女,你是英雄,是娘的骄傲啊!”王氏哭倒在地上,捶打着泥土,“你一直是最好的,一直是啊!”
“呜呜,王婶子,节哀顺变。”谢芜悠抱着她劝,心里也悲伤地不能自已。
小兰姐明明那么好,死了也不忘要为她蜜青梅,为何就得了这样的结局?
这世上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哭了一日,好不容易将王氏送回去,又给她熬了碗甘麦大枣汤,盯着喝下睡了,谢芜悠才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盯着忽明忽暗的灯花出神。
魂飞魄散是因为保护她,但小兰姐凶案的真相依旧没有水落石出。
杀死小兰姐的是孟云不错,问题是谁指使了孟云。
孟云是孟府的人,按照常理,杀人这般的大事,他只有可能听孟恒差遣。
但按照李谨所推测的,玷污小兰姐的是宁远,假传孟恒的意思,误导孟云去杀害王小兰的也是宁远。
依照孟谦所述,即使孟恒以为王小兰怀了他的孩子,也不会杀她。
若照此推测,疑点有二。
其一,王小兰说过,孩子是孟谦的,若那人是宁远,又是如何扮作孟谦的呢?
其二,王小兰当时已经找到了孟府门口,宁远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中作怪,还能完全将孟云骗到?
还有一个难点,若以上所有全部成立,又有多少可以呈上的公堂的证据可以指认宁远有罪?
谢芜悠想不明白这些,想着离与长姐定下的五日之期还有时间,届时依旧可以从灵道折返,故次日便去官衙找了李谨,想同他一起了解此案。
平安村的小官署肯定寻不到他,想着九尾狐妖一事惊动了城主,李谨作为里正,必定要在章程上有个交代,此时多半在郡官衙内述职,谢芜悠便径直去了星会官衙。
通报之后,守门人的传讯竟然是让她进去,谢芜悠猜想应当是有别的熟人在,便直接抬腿走了进去。
果然,屋舍之内,刘衾寒、欧阳柘和李谨都在,正围着一份卷宗讨论地热火朝天。
刘衾寒指着纸上的某处,俊美的眉头蹙起一个好看的疙瘩:
“李大人,孟小将军的这份证词只能证明宁远曾经离开过游船,并不能证明他与王小兰发生了何事。
再者,就算证明这一点,也不能指证他误导孟云杀人。
且真凶是孟云这件事,本来就缺乏直接的证据,故而只凭这些证据以杀人罪抓捕宁远,于法理不合,于道义不合。”
欧阳柘冷哼了一声:“让我直接给他贴一张真言符,不就什么都说了,这也于法不合吧。”
刘衾寒拂袖道:“确然。”余光瞥见门口的谢芜悠,脸立马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抿着唇没有再进一步说明。
李谨冲谢芜悠额首算作招呼:“刘大人说得不错,此案虽与鬼神牵扯颇多,但杀人过程却与鬼神无关,不可动用道家手段解决。
但我依旧觉得有必要逮捕林莯炎,只有真正对簿公堂,我们才有机会逼他露出破绽,将谎言逐个击破后,便能找到线索,还原真相。”
欧阳柘嗤道:“真是麻烦,道爷我不玩了,关于九尾狐的笔录做完了吧,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柘公子有事要忙?”李谨见他神色闪烁,不禁问道。
欧阳柘一甩拂尘,朝谢芜悠看了一眼:“有重要的事要查清楚。”
“无事了,今日有劳道长。”刘衾寒对着欧阳柘行下一礼,目送着他远去。
路过谢芜悠时,欧阳柘的眼神有些复杂,谢芜悠垂下头,见他腰间佩了一块玉。
他何时开始佩这些了?
思绪只是片刻工夫,做足礼数后,谢芜悠也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对刘衾寒道:
“见过刘师兄,李谨说得对,宁远能犯下命案还不脏手,想来是个心思缜密的,若是照着平常路子去查,想来不会有什么收获。”
刘衾寒红着脸声音放得极轻,小心翼翼道:“师……师妹说得对,只是有……有一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
李谨和谢芜悠的眼里齐齐闪过疑惑的神色,是什么事情?
——
南海,一无名小岛上,走兽躁动,鸟类扑闪着翅膀飞上苍穹,土地上显现出某种阵法的轮廓,炫目的光柱直抵苍穹,云彩里被激出流光溢彩的霞光。
老树妖的枝叶被猛烈的灵气冲击,哗哗落了满地,他苍老的声音里却只有浓浓的惊诧:
“三元归一,灵兽复苏,神州要出大事!”
光芒不久后散去,留下山顶上一个惹眼的红影。
“我赌会有人爬出来。”草妖对树妖说道。
光秃秃的树妖摇了摇,“那我赌他会问‘我是谁’。”
嘭——伴随着剧烈的响声,红棺炸开,美丽的女子身着白衣,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