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雨后,年轻的文官穿着官服,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往家中走。
他本是世家公子,明国的驸马爷,却因为家族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不得不带着儿女孕妻逃到这望月城来讨生活。
街边幽幽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摇曳,黑暗也沉重地如同驱不散的云,他紧了紧单薄的衣服,开始练习到家后要怎么笑才显得轻松。
初来望月城,哪怕因为谢家嫡子的身份得城主青眼,谢蕴之也从不敢懈怠,只想更加勤勉,早日在望月城站稳脚跟,才能让公主过上以前的生活。
想到一双儿女和即将出生的第三个孩子,谢蕴之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只是瘦削的肩膀不自觉往下沉了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云后的弯月和它身旁的一颗最亮的小星,微张开了嘴,眼眶微红。
今日,好像是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
五年前,他的长兄谢明诚因罪被献祭,其好友穆明心向孟恒认识的奇人求得一法,可以用十年自由换翟氏巫女献身救他。
谢明诚获救后毫不犹豫地和穆明心分担了那十年,一人献祭五年自由。
今日,便是那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
谢蕴之心里升起隐隐的期待,如果兄长能回来,帮他一起扛起谢家,那么他是不是就能轻松很多?
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偶尔提点一下他,也是好的。
这里没有什么孟恒、穆明心、赵昀之流,在望月城,他只有谢家,只有自己。
一簇光芒在谢蕴之眼睛里燃起,他起先以为这是错觉,可当那光芒越来越盛,强烈地需要他用手臂挡住时,他才惊喜地发觉,这是不是意味着兄长要回来了。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光芒里跑出来,身后似乎还带着厮杀的喧嚣,谢蕴之心里一惊,丢下手中的伞,迎上去扶住那个他憎恨却盼望了五年的人,面颊上偷偷滑下两滴泪水。
“兄长,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他本不想这么轻易将情绪外露,可是当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他还是颤着声音表达自己的欣喜,泪如泉涌。
五年过去,曾经如初雪般干净的少年长成了能抗下万钧重担的男子,时光的刀使他的轮廓变得刚毅,也加深了他眉心的沟壑,但却依旧没有磨去他眼里的光芒,永远坚定而执着,哪怕浑身血污狼狈不堪,也盖不住他骨子里的侠气。
这是谢蕴之最恨谢明诚的一点,但也是这个,让他觉得自己能放心地依靠对方,与他背靠背,一齐面对这人事浮沉,风霜雨雪。
“兄长,这五年,发生了很多事,谢家……你能不能留下……”谢蕴之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先说什么,但谢明诚却打断了他,用一个孩子。
怀里一暖,多了个娇小的孩子,谢蕴之垂下头,目光和那小小的一团奶娃娃对上,对方含着手指,对他咧着嘴笑着,叫人看着便开心。
“明诚,兄长对不起你,她叫芜悠,蘅芜草的芜,悠悠我心的悠,是我和蓉儿唯一的骨肉。我夫妻二人遽遭变故,再无生路,只求你能看在血脉亲情的情分上,予她一口饭吃。”谢明诚哽咽着道。
“不,不,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再无生路,为什么?”谢蕴之一手抱着谢芜悠,一手拉着谢明诚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谢明诚仓皇拂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要往那光圈里冲。
“谢明诚!你敢离开一步,我就,我就永远不告诉她你的存在!”谢蕴之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抓不住的青烟,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以为他会留下,他以为他会选择他这个弟弟的,可是为什么,要丢下一个孩子然后离开,让他的生活更加狼狈,且再也没有兄长可以依靠的希望。
“多谢。”谢明诚止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他,苍凉一笑。
“我得回去陪着蓉儿。”
“那她呢?你要她自己一个人,无父无母地长大吗?”谢蕴之怒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谢明诚不敢看他怀里的谢芜悠,转身朝光芒之中跑去,身后是谢蕴之的怒吼和谢芜悠越来越大的哭声。
“不要!”谢蕴之哭着追上去,想要抓住他,一片衣角被他握在手里,他心里一喜,然而下一刻光芒收紧,将那片衣角斩断,手心便只剩了空。
风吹过,灯笼摇曳,油纸伞狼狈地躺在地上,寂静的长街,年轻的官员抱着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孩子一起放声大哭,悲伤在天地间回响,破开了黑暗,却寻不到光明。
北沙城内,谢蕴之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拉开束带,从里面取出一块深蓝色的绢布。
布上绣着一株蘅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