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
“你出来啊!”
“我有要事找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谨!”
穆沉熙从浴池里冒出头来,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回忆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在醉城时,谢芜悠站在最高的树上,抛却所有脸面清誉,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样子。
她那么知礼的一个人,究竟是有多绝望,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作为李谨时,他太过于不安自己的身世,以致于忽略了,谢芜悠对他有多么深的情意。
他只是一味地推开她,还自欺欺人地说是为她好。
他太看轻谢芜悠了!
那些属于她的,祈求的卑微的声音,在他耳畔不断回响,惹得他留恋又心痛,愧疚又悲戚。
“你又要去哪?难不成想让我再死一遍?”
“你……不能再推开我了,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无论发生什么,请带上我一同面对。
我依靠着你,来变得更加勇敢,你也可以依靠着我。
我们,相互依靠。
不离不弃,好吗?”
“李谨,不查了,我们不查了好吗?我信你是个好人,你现在不好好的吗?我们就这样,糊涂走一辈子,好吗?”
“李谨,不要负我。”
她明明知道李谨要找谢芜悠,却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甚至他在望月城生活了这么久,也没从旁人口中得知她叫谢芜悠。
这绝不是什么巧合,他能想象到,他的悠儿是带着多么大的不安,四处奔走,顶着非议告诉亲朋,谢芜悠这个名字以后不再属于她。
她放弃了自己的名字,为了他!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他连个承诺都不敢给她!只是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失望,孤独地生活在惶惶里!
穆沉熙走出浴池,迷茫地站在巨大的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身子。
曾经,他在李谨躯壳里的时候,大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连亲近她都觉得异样。
可是如今,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却再无亲近她的资格。
其实,是李谨还是穆沉熙又有什么区别?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让她幸福吗?
可她的心被伤透了,是他亲手刻上去的伤疤。
穆沉熙拂开铜镜上遮盖自己面容的雾气,抿紧了唇线。
既然伤口已经结痂,就别再撕开。
他会好好待她,以全新的,穆沉熙的身份。
至于曾经伤害她,让她失望的李谨,便永远埋藏在回忆的灰烬里,不要再翻出来了。
“王爷,谢娘子来了,说要为您疗伤。”穆七站在门后,声音里带着些激动。
“好,本王马上出来。”穆沉熙的脸募地红了,起身擦干自己,穿上衣物。
经历过颠沛流离,对于富贵生活他并不看重,从不让人近身服侍,凡事亲力亲为,大概是世上最随和的贵族。
跪坐在外间的蒲团上,他又理了一遍衣襟,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对穆七道:
“请谢娘子进来吧。”
“是!”穆七雀跃地打了一个呼哨,转身去请谢芜悠。
女子轻盈的脚步越来越近,穆沉熙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晕开,是谢芜悠带回来的混合茶,他尝来琢磨她的喜好。
穆沉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不愧是她,品味真好,这茶真乃极品。
咚咚,咚咚,谢芜悠推开门走近,带着些许香风,胸腔里心跳渐次清晰,在他耳边鼓噪。
“见过王爷。”谢芜悠淡笑着,福身一礼。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是熙麻烦谢娘子了。”穆沉熙朝她行了个明国礼,端方周全,带着十足的尊重。
“客气了,王爷是在喝茶?”谢芜悠挑了挑眉毛,自己提着茶壶续了一杯,就着穆沉熙喝过的杯子小嘬了一口。
“这是我昨天配的?王爷喜欢吗?”她抬眼看着他羞红的耳尖,眼含笑意。
穆沉熙险些醉在她明艳的笑意里,手指在外袍上轻捻,轻轻额首:“十分甘甜,我甚是喜欢。”
谢芜悠一拍手:“是吗?我还说配错浪费了好茶,既然王爷喜欢,便都拿给王爷喝吧,王爷会全部喝完的对吗?”
穆沉熙温柔地看着她:“娘子配的,熙定不会浪费。”
谢芜悠脸上浅浅的笑意凝住了,这种无条件的纵容以及温柔的爱意,根本就是与李谨一模一样,她也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捧住他的脸颊。
她站起身,隔着桌子附身凑近他的脸,轻柔的吐息打在他的脸上,细细探寻着他眼里的天地。
果然,那种克制和压抑还在,与从前如出一辄。
“这茶穆郎喝来,真的觉得甘甜?”她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蛊惑。
穆沉熙脑中早就空了,脊背僵成了一块,只定定地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尝尝吗?”谢芜悠凑近他,勾起了唇角。
穆沉熙继续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她方才不是才尝过了吗?
谢芜悠却猛地低下头,贴上了他的唇。
穆沉熙脑中似有烟花炸开,带着胸腔发麻的震撼,和穿透黑夜的灿烂热意,紧接着那股热浪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几近粉碎他的理智。
他眸色渐深,正要回敬,谢芜悠却突然放开了他,舔去唇瓣上的水渍,表情似在回味:
“果真是甜的。”
穆沉熙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用理智压下心里咆哮的躁动,双手抓着衣摆微微颤抖,看着谢芜悠的眼里只有疑惑与不解。
谢芜悠心里冷笑,不愧是他,对自己够狠,什么都能忍住。
她状若无事地坐回穆沉熙对面,勾着自己的一缕发丝,问他:
“穆郎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若他说了,她便不再计较他的推拒与隐瞒,她们以后好好的,再也不分开。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穆沉熙看着桌上的茶壶出神片刻,复又专注地看向她,认真道:
“熙心悦娘子,愿意娶娘子为妻,一生一世只爱娘子一人,这便是熙想要告诉娘子的事。”
谢芜悠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他,似乎想看穿他的灵魂:
“没有了?”
穆沉熙移开了眼神:“字字从心,再无他言。”
谢芜悠扯了扯嘴角,这场表明心迹显然毫无准备,他这是考虑到她冒昧的亲近,不想让她难堪而已。
他一直都是这么自以为是,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对待她,全然不顾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冷淡一笑,答得云淡风轻:“好,很好,只不过心悦我的人很多,想娶我的人也不少,王爷可以试试。”
“但当一试。”这句穆沉熙倒是说得坚定。
谢芜悠面沉似水,他也只敢试试了!
但她想不通,分明她们是成了婚的,他又为什么不愿意与她相认?
又是在顾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支着头,打量着穆沉熙,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
“穆郎生得真好看,当真是,秀色可餐。”
穆沉熙呼出一口浊气,推开碍事的桌子,将她扯进怀里,声音低哑:
“若娘子想,吃了便好。”
谢芜悠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笑得媚眼如丝:
“王爷是在轻薄妾身吗?不,应该算冒犯了。妾身一个刚丧夫的寡妇,王爷确定要这么欺负妾身吗?”
她可以强调了丧夫二字,观他作何反应。
他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狼狈地错开眼神,闷闷道:
“我可以等,等到出孝也好,等到你忘了他也罢,我都愿意。”
这下轮到谢芜悠疑惑了,怎么回事?为何他看起来并不记得他们的婚事。
莫非他是回魂后神魂不稳,魂识的记忆没完全想起来?
她在他怀里坐直身子,捧着他的脸贴上了他的额头。
红色的丝线从她的眉心没入他的,探寻他的魂魄。
这是谢芜悠成为巫女后才有的能力,探魂。
也是她对于穆沉熙身份最后的确认。
在她探入他魂魄的那一刻,曾经种下的羁绊严丝合缝地接上了,铺天盖地的,都是她熟悉又深爱的气息。
紧接着,她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他作为李谨时与她回忆。
哈,真的是你。
泪水不自觉地从谢芜悠脸上滑落,穆沉熙笨拙地吻去她脸上的咸意,贪心地贴上她的唇。
谢芜悠正在探魂,额头动不得,只能任他生涩的亲近。
他以为这是默许,便不由自主地夺走她的呼吸,汲取她的味道。
谢芜悠在魂魄里看到他对她一见钟情的悸动,看到他偷偷从她身上拿走紫琉璃,感受到相处时他心里偷偷疯长的情丝,以及越来越压抑的克制。
很早很早开始,他便会在夜里摩挲着紫琉璃想她,把她的样子描摹成画。
他本可以离开狐妖幻境,却为了她流连于虚幻的幸福,赌上他唯一脆弱的魂魄。
她从望月城消失时,他疯了一般地找她,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腾空飞行,心中恐惧更甚,更加不敢靠近她。
两人在一处后,她心里不安,他却更加焦灼,担心自己的贪欢,会让她万劫不复。
清晰的记忆停在那个晚上,谢芜悠确认了,他只记得这些。
这个傻子,大概以为她真的找了别人嫁了吧。
谢芜悠继续朝内里的记忆看去。
原来那天他去寻碧水,从地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孟谦,他捉住凶手凤安逼问,对方为了保命,用他身份的秘密交换。
他才知道,他是北哀帝,是曾经亲手毁了一个王朝的罪人,还与旁人有过纠葛,活下来的机会更是对方用命换得。
这样的他,配不上他的悠儿,今生都不可能了。
于是他给自己种了绝情蛊,焚毁了所有的画,埋葬了紫琉璃。
他知道他该给谢芜悠一个交代,可是不知为何,绝情蛊没有效果,他依旧深爱她,他怕自己会贪心地留住她,只为了自私地平复心里的剧痛。
欧阳沐要求他抚琴配舞,他去了,也知道谢芜悠会去找他。
于是他为她做好了早膳,小火温着,怕她挨饿。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连告别都是如此温柔。
谢芜悠突然不想再恨他了,两人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能活着相逢已是不易,虽然她痛过,可他也未曾好受。
可是她后来又看到,从与她成婚起,他便存了死志。
送她来澜国,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可笑她还傻傻以为自己可以替他死。
他凭什么将一切安排好,只留她一人在人世间可悲地活着?
他要死便死,但为何不与她商量,起码让她选择能在最后与他相伴?
谢芜悠的嘴唇有点发麻,心中郁气更甚,直直咬下一口,直到血腥在味蕾绽放。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更加疯狂地纠缠,是带着血色的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她宁愿不死不休,也好过天人两隔。
她要惩罚他,用自己的方式,让他明白她的痛,教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
她心念微动,在他明暗的记忆分界处建了一堵墙。
既然没及时想起来,那便暂时不要记起了。
将神魂抽回,身体的感知瞬间清晰了数倍,她绝情地将他推开,红着眼看他。
谢芜悠用手抵住他的衣襟敞开的胸口,指尖从那个掌印上擦过,眼见着颜色浅了些。
她立马开了鬼眼,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
“穆沉熙,你身上有虫子!”
穆沉熙回了神,手上松了些,答她道:
“我是蛊师,身上自然有几只防身的蛊虫。”
谢芜悠拆穿了他的谎言:“你的武艺还需要蛊虫防身?你胸前的掌印是蛊虫咬的,你一口气那么长,哪里像受了内伤的!”
穆沉熙笑了笑,胸口的掌印转瞬消失不见,他将指尖在地上叩了叩,三只粉色的小虫出现在地板上,蠕动着离开了。
他抬起谢芜悠的下巴,声音微软:“好了,没有虫子了,不过你方才夸我一口气很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既然王爷没有受伤,那妾身便先回去了。”谢芜悠想起来,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温声道:
“好了,不惹你了,说正经的,我舅舅要见你。”
谢芜悠心里一惊:“我应承你什么了?你也太着急了点!”
穆沉熙揉了揉她的脸颊,笑道:“你以为是什么?我舅舅是澜国之主,你忘记你是来做什么的了?”
谢芜悠拍开他的手:“原来是为了封爵,好说。”
她挣开穆沉熙,翩然掠到了门口:“穆王爷生得好看,今天是妾身冒昧了,但希望您明白体心有别,日后相见,注意分寸。”
“体心有别。”穆沉熙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尝着这句话,嘴里发苦。
谢芜悠的身影消失地极快,他面上红潮未褪,却觉得春寒料峭,紧了紧皱巴巴的外袍,在桌上看见了一锭银子。
好像是……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