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映雪回到房间,对着案头的那幅字,反反复复端详,简直有些爱不释手。回想起刚才两人琴箫合奏时的珠联璧合,又想到秦时月打拳时的矫健身形,一时竟有些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呆呆地坐了很久。等到子夜躺下去,才觉得手脚冰凉。
原来刚才晚饭时喝的是热老酒,开了毛孔,又去花园走了,吹了些夜风,回来忘了加衣,之后一个人又自斟自饮,抚琴良久,不经意间早已着凉。
梅映雪睡下后,半夜一个噩梦,梦中被一只恶犬疯狂追击,逼至悬崖,无路可退。等到恶犬再次扑来,她拼胆纵身一跳,在无尽的黑暗中飞速下坠……。
急剧的下降让她产生极度的恐惧,于是大叫一声醒来,方知不过是南柯一梦。她惊魂未定地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凌晨四更时分,一摸身上,湿湿的一身冷汗。
她想起身倒杯水喝,却觉头晕目眩,浑身筋酥骨软,一丝力气都没有,后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闻香前来上班,才发现梅映雪额上火烫,便又是喂水又是炖药,忙得团团转。
接下去的几日,梅映雪又咳又喘,只好卧床休息,可秦时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老在面前浮现。
她从秦时月的眉眼中寻找当年的那个小男孩,正是越找越像,越找记忆越清晰,也越让自己感动。
话说梅映雪感受风寒卧床后,闻香可急坏了。
她们俩,名义上是老板与雇员的关系,实际上情同姐妹,一个爱,一个敬,成为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女人的心事女人知。那天四人相聚,闻香的感觉非常好。秦时月一点官员的架子都没有,谈吐间透露出良好的修养和扎实的学问根基,让她少了距离感和拘束感,也学到不少东西。
梅映雪更是表现出少见的开心。闻香来此“忆秦娥”有年,从来没见她那么放开过,不仅欢声笑语频现,而且举杯畅饮不休。她觉得这天真烂漫的秦时月和张小薯,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们刻板单调、谨小慎微、强颜欢笑的生活。
以前陪官员、商人等客户喝酒,她们都要察言观色,话说三分,还要拣好听的、对方喜欢听的讲。美食好菜夹到对方碗里,酒呢,往往得舍命陪君子,不想喝也得喝。可与秦团长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心情特别舒畅,竟不知道讲了多少话,喝了多少酒。
那天晚上,梅映雪看秦时月的眼神,真是无比的温柔甜蜜。闻香看在眼里,也急在心头。平心而论,遇上秦时月这样年轻英俊有修养有地位的军人,生出欢喜心,那是很正常的,是人之常情。可是梅映雪的情况很特殊。
几天过去,见梅映雪依然郁郁寡欢,闻香便小心地说:“梅姐,有句话您别嫌我多嘴,有些人您可不能放在心上,万一让袁知道了,可不好。”
梅映雪说:“别躲躲闪闪的,你是不是怀疑我喜欢上了秦时月?”
“可不?”闻香看着她。
“那你喜欢吗?”
“我……不敢。”
“你也喜欢是吗?不喜欢才不正常呢,” 梅映雪苦笑一声,说,“喜欢就喜欢了吧,不要欺骗自己,关键是他是不是也喜欢你,两个人是不是同频。我呢,已经这样了,却偏偏冒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出来,也是命啊……”说完神情黯然。
闻香悄声说:“如果没有袁这方面的因素,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现在毕竟袁是很喜欢你的,那你怎么办?你真的想摆脱袁吗?又如何摆脱?弄得不好,恐怕还会连累人家秦团……这些,你可都要想清楚的哦,不能随水淌,走一步算一步的。”
梅映雪点点头,说:“你说的很对,也谢谢及时提醒我。这事我知道轻重,你放心就是,唉……这几天你辛苦点,替我张罗客人。如果袁前来,就说我苏州老家有点事,回去小住几天。”然后闭上了眼睛。
两人所说的袁,就是国民党秦梦县县长袁楚才。
他是“忆秦娥”的常客,时间长了,看梅映雪色艺双绝,又是单身,于是大献殷勤。梅映雪起初守身如玉,无奈人家是一方诸侯,有权有钱有势,隔三差五就来吃饭、约请。她一名弱女子,又怎么扛得住一位“县太爷”的频献殷勤呢?
何况这袁楚才虽然学问不行,但四十多岁,看上去斯斯文文,仪表堂堂。在他鲜花、美酒与厚礼的攻击之下,小女子最终沦陷。
袁楚才本有妻室,在俘获美人心之后,也懂得珍惜,明里暗里让手下关照着梅映雪,一时,“忆秦娥”门庭若市,车如龙来马如流,生意独树一帜,让梅映雪赚了不少白花花的袁大头。
然而,不怕货识货,只怕货比货。这次秦时月的出现,让梅映雪惊醒。在英俊威武、多才多艺又重情重义的秦时月面前,袁楚才简直就成了一堆浊物。她几乎就是在毫不经意之间,便已经芳心暗许。
这以后,她开始差闻香为秦时月送花送点心。当然,为了掩人耳目,不是送去单位,而是送到秦时月的寓所。
几次三番之后,秦时月也明白了梅映雪的心意,但他心有所归,所以不为所动。梅映雪见秦时月没有反应,只有单相思的份,于是整日在屋内长吁短叹。心里还怪这怪那,连过世的老娘,她也开始恨上了。
是啊,都怪那狠心的娘啊。自从那一个寒假,她再也不许女儿前去庙下度假。那么小的农家小子,她也防着。
后来,梅映雪上中学,经常会有同学或学长向她示好,可母亲不是嫌人家没权就是嫌人家没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结果弄得梅映雪逆反心理发作,从此再不谈恋爱,直到多年后遇上有妇之夫袁楚才……
6月4日这天,是端午,店里做了粽子,结了香囊,门边窗上插了艾草,可梅映雪一副百无聊赖的慵懒样子。闻香见了,问他可有请秦团前来吃饭过端午节,梅映雪摇摇头,说:“电话打过了,办公室没人,可能是去办案了吧。袁县长倒是想来,我说身体不适,回复了。”
闻香看梅映雪失落的样子,劝她直接向秦时月表白就是。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怕什么羞?表白了,成就成,不成拉倒,省得拖泥带水。
被闻香一激,这温柔文静的梅映雪也野了一把,写了一首诗,附上几只香囊,连同一小篮粽子,还有一些水果,让闻香带去给秦时月。
秦时月见到闻香,请她暂坐,一边当面拆了信。里面是一张薛涛笺,上面以娟秀的小楷抄了一首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好诗配好字、好纸,精致得让人怜惜。
秦时月看了,自然明白其心意,想想再回避也不是个事,于是也想回赠一幅字。刚好晨起有感,吟有一诗,何不用上?走到案前,便将《端午有感》一诗,笔走龙蛇地写下来:
端阳之夜怀屈子,
愧对先贤意迟迟。
无限江山纷又起,
清宵坐断晓星低。
为何说“纷又起”呢?因为他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上峰对于“双十协定”的履行,实际上停留在口头上,而真实的行动,却是在紧锣密鼓地组织备战。他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
秦时月书罢,却觉得此诗全是伤时忧国之语,与儿女私情何干?于是又抄录唐代元稹的《离思五首》之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秦时月写字时,闻香在一边看着,过后背着手拧着身子,娇嗔地要求秦时月解释。秦时月笑笑说,相见非时,错过了啊。
闻香小心地打量了他一会,莞尔一笑,说:“秦团,你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柳下惠么?换了是我,管它呢,美人投怀,享受了再说呗,哪里肯让来让去的。人生苦短,你又不是屈相国,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到后来不是落了个抱石沉江的悲惨地步!换了我,只要巫山、美人,管它什么江山、社稷,累不累啊!你们高层有个特务头子,3月份摔死了。听说此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灾难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是照样灰飞烟灭?听说死状很惨,只剩下一具焦尸和一副金牙。所以说这人生啊,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到来,抓得住的,只有今天,只有当下,不及时行乐,岂不是傻?”
秦时月明白她指的是谁,3月17日坠机在南京岱山的。这军方保密的事,想不到跟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忆秦娥”这样的高端旅店,进出的多为达官贵人,消息灵通也很正常。
秦时月说:“唉,妹子的意思不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夜夜抱得美人归吧?可你知不知道,那位大人坐飞机是去干什么的?不是公干,正是要去见其情人——上海滩上的当红艺人胡蝶。这不是为女人而死么?为行乐而死么?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就是赶着去做风流鬼的。”
闻香听了,愣愣地说:“啊?秦团到底比我们小老百姓知道得多。是的,我哪来的胆气,敢教训起您老人家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秦时月笑笑,说:“呵呵,言重,言重。权当是在讨论人生嘛,不要有身份之限,就应当见仁见智。你行啊,有见地,也直率。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是古训。别光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很甜蜜,实际上费心劳神着呢。还有,感情这东西,不是食物,岂能分享?”
闻香听了,将眼中放出的光芒收回,说:“好的好的,秦团这番话,乍听虽然有些冷血,不够怜香惜玉,但小妹敬重!我们梅姐没有看走眼。只是,您这般的回复,可要伤透她心了,小心人家恨您哦。”说完敬佩地看了秦时月一眼,旋身即走。
看着闻香的背影,秦时月明白,梅映雪这样用情深重的女子,加上她特殊的身份,还有与袁楚才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上海生煎包好吃,可得小心烫嘴。你要不起,也不能要,就得回避点,免得让人家产生错觉或联想。
他随后想起闻香讲的军统局的事。老局长死了,新局长未定。老局长以铁腕闻名,是校长的死党,不知新局长的人选会是谁……
唉,管他谁当局长,至少目前是个真空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一旦新局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又会烧得下面鸡犬不宁。
军统局虽然不是保安团的直接上级,但许多工作都需要保安团配合。
他想到手头的案子,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无法释怀与放手,所以得赶快从近来的负面情绪中走出来,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话说这梅映雪得了秦时月的信,又听了闻香的讲述,既感佩秦时月的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又明白他在婉言谢绝自己,内心是既害羞又失落,一会在琴前闷坐,一会又倚窗伫立。
看着窗外的江面,还有芦苇丛生的汀洲,她想像着那个秦时月心仪的姑娘,会是一个怎样的可人。她可是山梅一样清纯,白雪一般纯洁?而自己呢,只是一朵饱经风霜和颠沛流离的残花败柳罢了,哪里配得上如新月出谷的秦时月?自己一边枕着袁县长的臂弯,一边还想着人家秦时月的怀抱,羞也不羞?
这样想着,也就认命,一时打消了对秦时月的贪想,只是心底那一点情愫,虽然被挪到了角落,但始终如小火星一般,乍看是灭着的,飘着丝丝缕缕呛人的烟雾,什么时候风一吹,也许就会重新点亮起来。
因感秦时月家国情怀,旧檀有诗为叹:
征衣未换春归去,
昨夜睡莲带雨开。
屈子行吟犹在耳,
千年可已入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