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绵竹(治今四川省德阳市北黄许镇)城外,白马山下,任氏学堂中。黄元随意地靠在自制的躺椅上,背枕青山,面朝绵水(今四川绵远河),怀拥绿荫,整个人都融入到浓浓春意之中。
黄元本来是在读书,或许清风暖阳相随的温柔时节,让他格外地飘然与安适,躺椅上的他于不知不觉中,缱绻入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从江夏到谯县、洛阳、长安再到蜀中,黄元前十七年的生命中,多是流离、纷乱与逃亡,年纪轻轻的他经历了家族的起落与动荡,见惯了世间的分别与生死,或许只是在梦里,才能回到上一世那个平凡而简单的人生。
在那里他不是黄琬的孙子,也不用背负起国仇家恨,虽然朝九晚五,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但至少真实而快乐。
只是从前世到今生,这梦到底是如此的短暂。他如同一只在安乐时光里自由飞翔的鸟儿,倏忽间那天空便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他伸出翅膀,想去抓住蓝天,可越是用力,越是无法企及,他努力地挣扎,然后被牢牢地束缚,直到从睡梦中醒来。
被惊醒的黄元睁开眼睛,目光尽头,不是未来,而是绵水边上的绵竹城。
又回忆起从前了吗?
黄元无奈地笑了笑,十七年了,哪里能回得去从前。
黄元揉了揉脸,然后从地上捡起了掉落的书卷。虽然已经醒了,但他今日似乎没有多少读书的心情,索性翻过身子,继续睡觉。
梦里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多情之人,无意睡时而睡不醒,欲沉眠时却不得眠。黄元躺在躺椅上,心中没来由地烦乱,连之前和煦的暖阳都变得有些刺眼。
他索性将书卷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黄元听到有人道:“黄元子,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
黄元没有睁眼便知道来人是好友狐笃。
狐笃是巴郡阆中人,年长黄元一岁,与黄元一同就读于蜀中大儒任安开设的学堂之中。
因为黄元一家从长安入蜀后便定居于阆中,跟狐笃算是半个老乡,再加上二人年纪相近,脾气相投,所以二人的关系极其亲密。
狐笃此人,宽济有度量,但爱戏谑逗乐,喜欢跟人开玩笑。虽然在黄元这里占不得便宜,但却乐此不疲。
黄元昼寝,他自然要好好地调侃一番。
黄元被抓了一个正着,也知道狐笃是故意揶揄他,便回击道:“黄为姓,元为名。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友而可嘲,出何典记?”
狐笃被怼了一个哑口无言,只得假装恼怒地上手,将黄元脸上遮盖的书卷给拿了起来。
“黄元子,你读书之时睡着,竟还强词夺理。你说你与周公通梦,孔子同意,那我且问你,你和周公通的何梦?与孔子同的何意?”
黄元此时仍是闭着眼,随口答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不可说,不可说啊。”
狐笃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元子啊黄元子,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说你如此善言,辨经之时,为何又常常闭口不语?”
黄元笑道:“我若总是第一,岂不是衬托你们无用,你们怕是要天天哭鼻子了,我这是心怀同门,不为天下先。”
黄元素来老成,虽然年少,但却是弱不好弄,雅有高致,被人称为“天生长者”,也就是跟几个好友在一起时才会显露出一丝少年本色。
二人闲话之后,黄元便问道:“阿笃,今日州府来人选才,是难得的入仕机会,你不在前院待选,来我后山做什么?”
“你也知道是难得的入仕机会,那你为何又不前去待选?”
黄元的老师任安乃是益州大儒,与董扶、周舒并为“蜀中三大家”,其人淡泊明志,多次被征召不就,隐居绵竹,潜心教育培养人才,弟子遍布整个益州,蜀中名士秦宓、何宗、杜琼、杜微都是他的弟子。
任安不出仕,但弟子却多出仕益州各级,影响力极大。刘璋为了拉拢任安,也为了选才,数次派人前来绵竹征召任安弟子入仕。
很多人将此视作步入仕途的机会,趋之若鹜,争相出头,也唯有黄元将之视若洪水猛兽,竟躲了出来。
“我那表舅,不过是做做样子,再加上王治中(王商)当权,州府官员多出其门下,这些人要选也是选你们益州本地人,我一个荆州人过去,若是表现的太好,人家选还是不选,平白难为人家。倒是你,巴郡阆中人,跟那位赵中郎将还是同乡,如何错过这个机会?”
刘焉活着的时候,利用东州人士打压益州本地人,刘焉死后,司马巴郡人赵韪与治中广汉人王商击败了刘焉原定的继承人刘瑁,拥立刘璋为益州之主,益州本地人进入最后的掌权时代。
当然也就这几年,等刘璋夺回权利,过后的六十年,直到蜀汉灭亡,益州的统治权跟益州人便没啥关系了。
“别,赵征东(赵韪官拜征东中郎将)是安汉(治今四川省南充市北清泉坝)人,我是阆中人,离得远着呢,算不得同乡。”
黄元知道狐笃口不对心,便言道:“我不参加今日选拔,亦有办法入仕,倒是于你,机会难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狐笃犹豫了一下,这才言道:“元子,你觉得咱们这位使君如何?”
狐笃突然询问这个问题,黄元还真不好回答。
“仁弱?”
狐笃点点头道:“这两年,益州内部矛盾尖锐,刘使君对内,不能压服豪强,对外,偌大的益州被汉中一郡压得喘不过气来。刘使君其人,非是英雄,亦非明主。”
“阿笃以为,什么样的算是明主?”
“贤德,仁义,胸大才略,心怀苍生。”
黄元笑道:“哪有这样的人?”
狐笃却是坚定地说道:“一定会有的。”
黄元并不与狐笃争辩这些,便言道:“阿笃,我十七岁,你亦十八,是到了将要考虑前途未来的时候。我且问你,你有何志向?”
“元子,你知道的,我最大的梦想便是认祖归宗,回归马氏,可是若无大成就,却是不可能。”
狐笃说到这,看向黄元道:“元子,你的志向呢?”
“我这个人并无太大志向,不过是有些愿望。吾有三愿,一愿父母安康,家人常在;二愿天下大同,万世太平;三愿诸事尽力而为。”
“何事?”
黄元本想说“任何事情”,可脑海中却冷不丁的冒出那四句话来。那是世人立身和做事的最高标准,振奋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阿笃,有人曾告诉我,为君子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不知自己今后能否做到这些,亦不知今后前途如何,但此身立于天地,却会不惜此躯,尽心躬行。”
黄元不是那些古人,他见过光明,亦会努力重现光明。
狐笃听后,身子一震,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狐笃退后一步,对着黄元深深一拜。
“元子刚才说,世上没有我说的那般明主,可我今日相信,若元子执天下权,当为天下之幸。”
二人正说着,这时一个年轻人匆匆而来,见到黄元便说道:“元子,孝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