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早知命定结局,你可愿重涉这宿命长河?」
那夜寒星坠瓦,她携着血色踉跄跌进他尘封的庭院。
却不知推开的不止是雕花木门,更是撕开了他冰封二十载的心渊。
于是,梨花纷落时节,那叫沈稚枝的姑娘,便不可遏制于心中扎根,悄然无声绽放。
她那般信任于他,总说他是明月高悬,却不知这皎洁清辉原是精心煅烧的琉璃面具。
他在这朝堂诡云里摸爬半生,何曾见过这般赤诚的信任?
连自己都厌弃的虚伪面孔,偏被她虔诚供奉成神龛。
他近乎惶恐教她世道险恶,偏她眼波清亮如故,倒引得他暗自较劲——
自己在这姑娘心尖,究竟占着怎样一方天地?
如此认知,让他不由生了好奇之心。
他突然便想知道,他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的存在。
直到某个昏沉的夜晚,他忽觉她凝望自己的目光总透着恍惚,似透过他看着别人。
素来克制的他破天荒失了分寸,步步紧逼要探听她心底的影。
当她言说出她心底之人时,他竟尝出几分涩意。
后来,他得知她体内可解百毒之时,那会,他的确生了别样心思。
可她后来竟将血辽拱手让出,要其来护他安危。
分明,她也曾因追杀而胆战心惊。
那日,她遭三殿下送去大理,听闻她被送往大理途中险遭车夫欺辱时,素来端方自持的他竟生了亲手杀人之举。
以至于,师傅询问他是否存了其他心思之时,生生撕开了他精心构筑的假面。
他竟第一次有些心虚,不知如何回应。
往后日子,越发接触,他就越是沦陷。
直至她将那生辰之礼尽数献于他眼前,他看着她的笑颜,那一瞬,才猛然惊觉──
他或许真的沦陷于此了。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他最在意之事,告知她,他并非她的心中之人。
好在,她对他言说,她的心中之人并非他所想的那般。
那时,他觉得他是最幸福的人。
他故意落下金锁,便是想让她归于他阵营。
让她助他登基,只有如此,他才有能力保下她,让她不至于在往后的大战之中沦为弃子。
金锁坠地是他亲手布下的饵,可她的反应,却让他顿感迷茫。
而师傅的告诫,让他更是如坠深渊。
是啊,她与沈朝关系那般好,他就算护得住她又如何?
她与他,终究隔着鸿沟,不可逾越。
丞相府荒唐的宴会上,那场阴差阳错的拜堂,他却是认了真。
他拜了天地,
拜了……许是在月亮之上的母亲,
还与她,
他所谓的妻子,对拜。
许是月色衬得她太过美好,他蓦然觉得,他想与命运抗衡一次。
机关算尽的他,此刻竟生出少年人破釜沉舟的莽撞。
锦绣河山要收入囊中,这抹惊鸿影亦要锁进金笼。
哪怕往后岁月里她眼底淬了恨意,也好过任其化作天边抓不住的流云。
可她拒绝的那般干脆,甚至于,还想将他往沈琴绶身边推。
她在后来所做之事,让他如何都摸不清头绪。
于是,他更努力去寻那些踪迹。
可当真相摊在眼前之时,他却难以接受。
无论她是否精通未来之事,他都不愿,不愿认命。
更不愿相信,她对他的好,皆是因那二殿下,皆是借来的光。
后来,她于听闻阁拍卖七星会情报,他竟生了幼稚的想法。
他戴着面具隐在纱幕后,故意将七星会密卷推至案前。
言说只要她肯用大皇子软肋交换,便是将夺嫡胜算亲手捧给二殿下。
他故意将筹码掷得清脆作响,字字句句却都在等她为那人破例。
喉间泛起的铁锈味里,他竟品出几分自虐的快意——
若她当真应了这交易,倒能斩断最后那缕妄念。
好在,她并未同他做此交易,让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凝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低笑出声。
若他这张戴惯假面的皮囊悉数摊开在她面前,那双永远盛着星河的眸子,定会漫上憎恶之色吧?
那么,他便给她个选择的机会。
只要她出卖他,只要她将情报交出,他便彻底松手。
结果如他所料,她撕了他亲手绘制的图腾,转身离开。
直至后来,他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恍惚。
若她知那图腾是她逃离他的唯一机会,她是否会将其握紧?
天下之人护他,皆为一己安危考量,不败阁庇佑于他,亦不过为复国大业。
漫漫尘世,从未有人似她这般,所求不过他安然无恙,顺遂无忧。
她总能在危机之时极巧出现于他身侧,且不顾自身安危护他。
他蓦然生了错觉:
她是否连他的将死之期也能算到?且,定要护他周全。
于是,他故意将木材赠予,便是为了让二殿下知晓这木材是他所毁。
二殿下前来问罪,她若仍能赶到,那便坐实他的猜测。
他故意朝二殿下剑上撞去。
果然,她出现了。
她眸中噙着担忧,一如既往地未有怀疑他,那眼底,满是关切。
他心底陡然生了窃喜之意。
他竟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个能够将她牢牢锁在身边的把柄。
可她看着二殿下从院中离去时的落寞之色却深深刺痛了他。
为何呢?
为何她待他那么好,但却是不爱他呢?
储君之争,在他眼中本无足轻重。一来,凭他自身能力,亦有胜算。
二来,他深信,无论局势如何,她都会竭尽全力助他登上皇位。
可看着她在雨中那般落寞,他却难过到了极致。
沈朝得知他身份之时,他本该快刀斩乱麻,将这一祸害斩尽。
局势明朗之际,执棋落子向来迅捷的他,却生了蹉跎,终究还是保下了沈朝。
最后一日的储君之争,他故意惹怒于二殿下,便是想要行一步险棋。
若二殿下对他动了杀意,他便以身入局,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若死,她定也会因他,对二殿下生了嫌隙。
若活,她许会对二殿下失望至极,而他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一刻,二殿下也没动杀心。
他第一次慌了神,不禁上前质问。
‘她说,要本殿下做个好人。’
这句话,就这般将他扯入十八层地狱。
那时,他便知,情局之中,他输的彻底。
可他不愿放手,以至于知道他们想离开南礼月星城之际,他派人放出信息给明皇后,自己则到城门外拖着时间,等明皇后携兵到来。
他仗着沈朝将虎符给二殿下,卑劣的将杀害沈朝的罪名尽数推给二殿下。
不出所料,二殿下发了狠,可他不怕,因为她总会过来阻止的。
可,何时开始,她那份纯粹的信任,不止给他一人了?
甚至,为了二殿下,对他生了怀疑之心。
虽然她极力否认,他还是看出了她的怀疑之心。
罢了,这件事,她总会知晓的。
于是,他将那时在听闻阁内她赠予他的手帕系于她手上。
那手帕上有个‘朝’字,若她看到了,定就会发现,那日在听闻阁跟她做交易之人,就是他。
坦诚相见的这一天来的那般快。
他无数次想,她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却没想到,她竟是那般冷静,冷静到他害怕。
他明知她对他定是失望到了极点,却还是忍不住问出那句,能否留在他身边?无论以何身份。
她的答案不言而喻,于是,他生了卑劣之心。
既然她不愿,那便用他所知的把柄,将她困住,困一辈子吧。
她看着她曾赠予他的生辰之礼,含着泪对他说的那句:
‘张嘉礼,我后悔了,后悔曾对你好了。’
原来,
在这纷扰尘世之中,竟真的无人爱他。
然而,他却难以接受这一事实,遂向她述说了诸多往昔之事,只求她能再度怜悯他。
看她的眸中燃起的复杂情绪和氤氲之气,他突然释然了。
不对,这尘世之中,还是有人得知他的经历后,对他心生怜惜的。
他颤着身子,落下一吻。
他体内毒素已然侵入骨髓,终是难逃一死。
如此,便让他在这最后的时光与她继续相伴,即便不甚美好,亦可在她心中留痕。
那日,他踏入母后寝宫,本欲一窥母后的生活之所,却惊见隐匿于枕下的圣旨,以及那封揭开所有真相的信函。
他无从知晓那个夜晚是如何熬过来的,唯知胸腔之痛,甚于噬魂蛊发作之苦。
他蜷缩于那隅角,悲恸至极,涕泪横流,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母后遗留的信笺,痛楚难抑。
可笑!何其可笑!
他半生光阴,竟皆为荒诞的谎言!
他的苦痛,他的执念,在这真相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择手段,然至最后,方知自己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得见信笺之际,他恨不能即刻赴死,却又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她。
他心想,罢了,待将这一切了结之后,再行离去吧。
他找到曲前辈,请求其给予压制毒素的药物,并精心谋划了一场假死,以此获取师傅的信任。
为确保二殿下能够顺利入宫,他特意在师傅面前提及二殿下折返回城之事。
不出所料,师傅随即派遣方颜出城拦截。
他将母后的书信交予曲前辈,嘱咐其务必转交给二殿下,若方颜途中阻拦,就将此信交给方颜。
方颜虽然行为鲁莽,但重情重义,倘若知晓真相,必定不会再继续下去。
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蓦然想到,血辽曾说她时常自言自语,莫非是有他无法察觉的人在向她下达某种特殊指令。
他不禁萌生了将其逼问出来的念头,想要进一步了解她。
当那个自称为丫蛋的系统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他不禁苦涩发笑。
他深夜辗转反侧的苦楚,竟都是一场戏啊。
这世间,竟是这般讽刺。
那些无数个被噩梦纠缠的夜晚,他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满心都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懑。
曾经以为是命运的戏弄,竭尽全力去反抗,然而此刻却惊觉,这一切早已注定。
也罢,这场戏,就此谢幕吧。
他趁着她忘却一切之时与她共度了无数欢快时光,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候。
二殿下入宫当晚,他也有去寻过二殿下,第一次与其促膝长谈。
他同其言说她是异世之人,二殿下似并未因此而感到讶异,反倒因他此语确认了心中猜测。
他并不知二殿下何时怀疑的,但他都有所猜测,二殿下早有预感也实属正常。
他欲要离开之际,二殿下蓦然出声问他,“若早知命定结局,你可愿重涉这宿命长河?”
他扬唇苦笑,并未回应所言。
弥留之际,他倚着梅树,气息微弱,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
他多希望,在自己死后,她能偶尔想起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哪怕这份爱,终究没能得到回应,哪怕她的心中,从未真正有过他的位置。
若有来生,他不要这锦绣江山,不要这权谋算计,只求能与她在平凡尘世,共度一生。
看着她眼含热泪,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挣扎着想抬手再为她拭一次泪水。
可……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曾经的笑颜,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带着这份眷恋阖上双眸,与她共度的那些美好瞬间,哪怕短暂,却也足够他用一生去回味。
他给予的爱意,虽未能如二殿下那般毫无保留,倾尽所有。
却是他于这复杂世间,掏尽真心,拼尽全力所能给予的全部了。
他突然想起,二殿下问他的那句:
“若早知命定结局,你可愿重涉这宿命长河?”
褚仇赤,我愿。
哪怕飞蛾扑火,我也甘之以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