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夜,似乎来得格外的早,不过申时时分太阳便已收束了每一丝光亮、不见了踪影,天边层层阴云滚滚而来,隐隐约约之中,只听得雷声滚滚、电光闪烁。
武英殿中渐次点起了灯火,照得殿里一片透亮、如同白昼,康熙皇帝没有穿龙袍,而是穿了一身轻便的淡黄常服,立在一盏灯火前,扯着一张报纸低声诵念着。
“……于满清入关以来,曾有无数志士试图恢复中华,一如明末东南之国姓朱成功,或如西南之李晋王、小闯王等,乃至于如今三藩反清,宽泛而言,亦可归于此类,然则此类战争,纯为汉人反对满人统治之种族战争,即令这类战争取得胜利,国家仍处于压迫、剥削之朝廷统治之下,与明清无异,无非压迫剥削之程度不同而已……”
“若与明清无异,即便驱走满清,则明末暴政以至民乱四起、为异族利用撺取神器之事必然再次出现,此非危言耸听,而是有历史之明证,昔北宋为金所灭,南宋不思变革,亦为蒙元所灭,明太祖重开汉家天下,然则前明总体而言,依旧是压迫剥削之朝廷,故前明之下场与两宋无异,即为异族夺掠神器、鲸吞天下……”
康熙皇帝将拿报纸猛的拍在一起,面上浮现出一丝怒火来,武英殿中跪着的几个大臣赶忙将头埋得更低,康熙皇帝却喘了口气把怒火平息了下去,将那报纸敞开,继续读着:“故由此可论,反清之目的,非仅仅在于颠覆满清而已,乃在颠覆满清之时,以从事于改造中国之社会。”
“由一民族之专横宰制,过渡于诸民族之平等融合,以皇权之至高无上过渡于各阶层之共治,由小部分人的剥削压迫导致大部分人的赤贫穷困,过渡于人人足以温饱,如此方能赢得最后之成功也。”
“遍观当今天下,满清为剥削、压迫之阶层的总代表,自不必多说,吴三桂、郑经之流,虽口号众多,然其实际表现之中,最多不过争取汉种族之解放而已,于中国社会之改造上,几乎毫无建树,反而常与满清为伍,对于争取进步之力量进行暴烈之打击,此辈之本质,与满清何异哉?”
“如今之天下,唯有红营是真正以实际的行动对中华之社会进行改造,于红营治下,行豆选、公田、农社等制,建立妇女会、合作社等群众之组织,大兴扫盲教育、生产教育等活动,百姓生活之风俗和状态,迥异于他处,亦迥异于明清时期。”
“于外部之表现,便是红营基本不依赖于官绅、会党、宗族这些在其余势力中必不可缺的基层治理阶层,而红营治下之村寨,百姓反倒愈发拥护、统治愈发稳固,而红营亦愈发强大。”
“由此可见,当今天下,可引领反清之浪潮、获取最后之胜利者,必然是能改造社会之红营,而吴三桂、郑经之流,乃至前明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李晋王、国姓爷等,在其放弃对中华之社会进行改造而安逸于登基称帝、维护旧的社会,只追求片面的种族解放,而不进行深刻的革命之时,失败也就是必然的了…….”
康熙皇帝缓缓将报纸垂下,面上的怒火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反倒是一阵阵发冷、一阵阵凝重,双目之中一会儿闪烁着寒光,一会儿又是恐惧一般的凉意,光芒闪烁不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皇帝才长叹一声,抖了抖那份报纸:“这蒋山佣到底是哪里的人物?这篇社论……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回皇上,此贼据说乃是红营贼寇之谋主,于红营贼寇之中掌管文教之事,朝廷……只知道他是个老者,此人在红营起势之前从未有听说,应该是某个名家的化名……”兵部尚书塞色黑硬着头皮答道,皇上问起来,他不得不答,但他手里也实在没什么信息,红营的根据地很难混进去,天下名家大儒那么多,又大多对满清没什么好态度,清廷也没法一家一家翻个底朝天。
康熙皇帝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忍不住有此一问而已,红营有个保卫处专门抓捕清廷的谍探,粘杆处那些专业人士都折了不少人在里头,兵部和其他部门就更不用说了。
康熙皇帝坐回龙椅上,将那报纸扔在御桌上,就这么静静坐了一阵,叹了口气:“都起来回话吧,纳兰明珠,你和安亲王交好,你说说,安亲王八百里加急把这份红营的军报送到京师来,到底是何意图。”
“皇上,安亲王是在借此提醒朝廷,红营贼寇已经是不能不制了!”纳兰明珠知道康熙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岳乐送这军报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清楚,康熙皇帝这番问话也是为了让他替岳乐解释清楚,毕竟皇帝总不能帮臣子当解说员吧:“李自成不可怕,但有了‘均田免粮’口号的李自成便能在短短数年之间席卷天下!”
“安亲王送来这份军报,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看清楚,红营贼寇不仅有口号,还有一套专门的理论体系,这一套理论体系甚至已经可以大大方方摆出来辩经,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贼寇了,甚至远超于吴三桂之流的反贼,必须出重拳以裁制之!”
“臣附议!”索额图出班帮腔道:“皇上,姚启圣和舒恕的战报前几日已经递进宫里,皇上应该看过了,万余兵马、坚城大炮,在红营贼寇的围攻下不过五六日的时间便已有土崩瓦解之势,我大清大多数的兵马,恐怕是比不过姚启圣的团练的,若不立刻对红营贼寇加以制约,日后亡我大清者,必为红营贼寇也!”
武英殿中一片死寂,哪怕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思来参与朝会的官员面色也凝重了起来,索额图和纳兰明珠一贯政见不合、权斗不断,他们两个忽然意见一致,那必然是涉及到国朝根本的大事。
康熙皇帝面色也无比的凝重,重重拍了拍那张军报:“诸卿有何意见,尽管畅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