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视独立的石漏寺前,浓烈的海风袭来,迦江晚、伏小邵来不及告别,急匆匆撇开他,不知去向何处。
卫沧寒看不见刀江菱的身影,只能步入寺内寻找。突然而来的漆黑,使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任何东西,驻足片刻,方才适应了些,借着微光,才意识到这寺内供奉的神像都没有头颅,不知都是哪些神尊,有的连手臂,甚至驱干都没有,只剩下两条腿,破败而掉落的碎片在地面一片狼藉,颓废之景跃然于前。
坐落在中央的石座上,东胜王的石像完好无损,只是落满尘土,看得出已好久无人前来供奉。
只是他头顶上金子铸成的的王冕还在,虽早已没有往日光熠,但觊觎它的人也没有能力能够跳上高大的身躯将之取下带走。
看来刀江菱也没有在这里,或许她没有等到周誓,等待的过程中百无聊赖,离开此处回到家中。卫沧寒也不想继续呆在这弥漫着腐臭气息的庙宇中,他挺身快步跑到石漏寺另一侧,广袤无际的深蓝大洋映入眼帘。
这片海,并不是那么干净和清澈,它蓝的发黑,蓝的可怕,似乎里面有一只汹涌的巨兽在恣意打滚儿。
走下石漏寺台阶之下就是笔直的悬崖峭壁,即使他已如刀切般,但骇浪还在无情的磨削着,使这一片海湾都打磨成如此模样。
眼环四顾,茫茫然空无一人,瞬间一股浓重的孤独感从心头油然而生,回过头,一句话竟刻在身后台阶下那颗粗大的石柱上:
戏说人间烟火乃虚无缥缈,历史如过眼云烟更是假象,江湖纷纷扰扰争斗不休,几载轮回,青山复犹在,人往几度秋,但不见故人,绿水断流。呜呼哀哉,有道是假亦真,真亦假,深空寰宇,浩瀚沧澜,你我皆不曾入世焉。
字体潇洒自如,比之赵传籍传扬的书法更有另一番天地,但这黑墨所写的内容似乎与这座石漏寺不太搭配,似乎不是建造者所写,而是由后来的人所加上去的,写这句话的这个人,还在石柱上端加了个小标题,“纵沧寒”。
他更不知所言,似乎那个人在故弄玄虚,随意搬弄文字游戏,这句话就像它本身所写的一样空无。
抬头看了半晌,思考不出什么结果,卫沧寒的脖颈有些酸痛,刚想回转身体,却看见那标题之上的柱顶站着一个人,藏青色的袍子就像这大海一样深邃。
更神秘莫测的是他的脸,隐藏在帽子里,乌黑一片,不知是否戴着面具。
这人身材魁梧,也不像那身材略显矮小的周老四,他开口一笑,声如琴筝荡谷,朗朗悦耳,站姿遗世独立,卫沧寒更加确证此人相当陌生,“小友,我观你印堂发黑,恐将遭大劫,这里很危险,还是请你速速离去吧。”
我的劫难还少吗?卫沧寒暗自嘲笑自己,他微低着头咧开嘴摇了摇头,又看向那人,说道:“哎,莫非你是个算命先生。这柱子上的这些字是你写的吧?”
“非也。”
他的回答令卫沧寒有些出乎意料,“哦?那可否请教高人姓名。”
“高人?非也非也,我站这么高不一定就是高人,在下不会武功,连只鸡都抓不住,甚至还不如你。”
“你不会武功,那你怎么爬上去的?”
“哈哈哈,只要心有所想,无论是哪里都可到达。”
这人莫非是个疯子,肯定是个疯疯癫癫的道人,但这身衣服和气质看起来又不太相像个疯子,倒是像个索命鬼,他围着柱子看了又看,看不透此人是什么来头,“你方才说的意思,你既然能看出来我的武功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分明是在睁着眼打诳语,既然你不会武功,竟然能看的出我的情况?况且就仅此一面。”
“在下有个优点也是唯一的优点,就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功夫是何等程度,还有他的身体体质,到底是如何,是多病还是健硕,亦或者是寻常。”
“这么玄乎?我不信。”
“就看你来举例说明,你的神情倦怠,眉头紧锁,眼神坚毅又有些游离不定,分明就是个心思极深之人,我猜测,这不是先天造就的,你定是不久前遭逢过巨大的变故,此时此刻你心怀着思乡之情,一定是万分焦急的,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这一点我想不难看出来。”
“我是在问我的体质,不是让你察颜观色。”
“年轻人就是容易着急,别慌嘛,神和体,无论哪一个,这两者之间都是紧密相连的,我看得出来,你于不久前失去了所有的内功,才以至于此刻骤然消弱的模样,经此一难,又会更加摧残你的精神。至于为何会如此,你看起来像是被某个高手打成重伤,但又看不出是什么厉害招式,当真如此奇怪。”
“了不起,这你都能看出来,如果你不是我的影子,我差点就信了,可你还说不会武功!”卫沧寒非常惊讶,也有些惊恐,这人分析的头头是道,将自己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完全没有一丝能够瞒得住他,这人的造诣肯定不一般,今时不同往日,若自己的内功还在,此时倒是不会有任何惧怕,不过他似乎没有敌意,与他之间又无仇无怨,毫无半分瓜葛,不管他想要怎么样,还是尽早打发掉此人为妙。
“与他人不相干,是我自己散去的。”
“愚蠢。”那人大叫道。
“你可是在说我?”
“莽夫。”
卫沧寒心想,还是不理他了,依然没有回应他。
“笨瓜,我说的就是你。好好的一身武功,你竟然把它给废了,多少人梦寐以求,修炼五十年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巅峰,而你却弃之如敝屣,唔…你这样的人我还真没见过。”
“我的内功,绝大部分乃由一位人尊所赐,后来又受到另一位武林前辈指点迷津,都是侥幸,本不属于我,弃之并不可惜,后来被檀界通,不知他用了什么功法,把我的内力吸走大半,余下的仅仅只有二成,所以算了吧,不是属于我的终归不是。”卫沧寒想起张临为了自己的内伤,毫不保留的将龙炎真气倾囊相送,这种无私无畏的人,又曾经是万人瞻仰的皇帝,不知何以形容,只有他才可配得上人尊这一称谓。
“可是,你的经脉经此一劫,想要从零开始修炼,是难上加难,能像个寻常之人活下去就已经不错了。”
“你别装了,让我见识见识你是何方神圣?”
“我说过我不会武功。”
“你不会武功为何爬的上去?”卫沧寒接着问。
“你又问,你这人,真是个牛皮糖,算了...算我倒霉,你别管这么多,总之我没有骗你,其实,我睡了一觉,四周一片漆黑,睡梦中突然惊厥,醒过来就在这柱子上面了,你可以理解为我是里世界的人,人死后会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你就姑且这么理解好了,不说我,你的内功尽失,那你打算怎么办,不对,不应该这样问,应该说,你打算怎么活?”
“一切顺其自然吧,有时候身负武功,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总有一个活法,只要手脚还在,不至于饿死,不过...你到底是谁,你我萍水相逢,你没有理由来关心我的状况,现在可以告诉我大名了吧?”
“你方才说的其实没错,我是你的影子,可我还没有名字,不如你帮我起一个。”
“无聊,我又不是你的爹妈。”卫沧寒差点骂出口。
“小友,你叫什么?”
卫沧寒没多想,如实相告。
“哦?卫沧寒!我明白了,有了,我现在有了一个好名字,既然我是你的影子,自然不能听起来差的太多,那从今后,我就叫做卫沧澜,哈哈哈...你觉得如何?我感觉自己好像重生了一样,这样吧,为了纪念我们相识,也为了如此洒脱的你,卫沧寒...哈哈哈...你越是不想求道,偏偏这神道想来找你,我送你一样东西,这里有一本书,你评价评价看看我写的怎么样,接着。”
那人说完不等卫沧寒答应,从袖子里抛下来一本书,卫沧寒在空中看见其封面写着三个大字《纵沧寒》,心中一惊,这不就是那句话的标题吗?这人果然是个骗子。
他单手接过书,手还未触及,却被一只大手从背后抢了过去,他回头一看,竟是木雨峰,他大声叫出木雨峰的姓名,连忙后退。
但木雨峰没有理会他,而是翻开书页哈哈大笑,像是抢到了一件宝贝,但刚笑出口,表情瞬间凝重,像是看见了鬼一样,就在他犹疑之时,那本书却自己化作一团飞雾,喷洒向空中,甚至都不留下一丝丝纸屑。
木雨峰鬼叫道:“妖道,你把书还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何谓之于还,这位居士,经我方才一观,你的道行还不够,可看不得此书,况且对你来说,这本如同天书,是没什么用的,此籍我专为一人所着,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旁人一但偷看,字迹瞬间便会飞灰湮灭。”
卫沧寒问道:“这本书既然是你写的,那这柱子上的字你说不是你写的,你说的话前后矛盾啊。”
“非也非也,一点都不矛盾,这些字真的非我所写,在下没有随意留字的流氓癖好,至于这书名,或许是巧合罢了,叫什么名字其实无所谓,甚至可以拿你的名字来命名。”
木雨峰绕上石柱,想要抓他下来,但那人就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衣角都没让木雨峰碰到。但他也不还手,右脚一踩就将木雨峰踩在脚下。
果然是绝顶高手,木雨峰这样一等一的武功大师也被他一招制服,可见他的武功足可独步天下。
“你是谁,为何要送我武功秘籍?”卫沧寒质问他。
“武功秘籍?非也非也,我没说那是本秘籍,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事实,未有一个字是骗你的,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能看到你身上的武功种类太多太多,这样不好,不如你融会贯通,与其拿别人的成果,不如创造一门适合自己的功法。”
“你到底是谁?是男子汉就不要鬼鬼祟祟的。”
“我刚刚不是说了嘛,我现在叫卫沧澜,你就称呼我沧澜子好了。”
“卫沧澜?我的影子 ?”刚要继续追问他是不是幽兰剑阁的人、或者是否是从训国而来,但石柱上突然只剩下木雨峰一人,那个人早已无影无踪,消失不见。
甚至都不感到是幻觉。
“木雨峰,木菁词现在在何处?”卫沧寒狠狠盯着木雨峰问道。
“卫老弟,没想到你在这里,总觉得我们好像刚刚见过...你放心,她现在很安全,我再三说过,他跟着我是自愿的,非我所强迫。”
“哼,如果你胆敢伤她一根汗毛,我拼了命也会把你撕碎喂狗。”
木雨峰心中胆寒,一方面他不敢断定卫沧寒现在的武功深浅,另一方面,那个叫卫沧澜的人不知跟他什么关系,若他出手帮忙,自己就别想活着离开石漏寺。
“你且放心,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嫌弃我,都想离我远远的,但菁儿她不一样,他是我见过最单纯善良的人,而且她身上有一种特质,此处难以言明,今后不论是谁,我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我把话放在这里,等我们回到商离洲,菁儿就是沉逻剑道的主人,我的这身功夫,也会尽数教给她,我木雨峰说到做到,有违此誓,犹如这根柱子。”木雨峰言毕,脚下的石柱瞬间裂开几道碎痕。
卫沧寒还想叫来木菁词问一问她是否愿意跟自己回训国,但一想到训国都是伤心的回忆,倒不如跟着木雨峰重新开始生活,忘却过去的一切也挺好的,看了看信誓旦旦的木雨峰,他没有开口,独自坐在台阶上,任凭木雨峰离开。
天边乌云来了又散,变化无常,方以为会下雨,却并没有如常,木菁词也没有过来看自己,似乎已经跟着木雨峰踏上归途。
日头向海中西斜,那深红的脸越来越羞涩,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在海风中摇曳生姿。又像一位迟暮的老者,慢慢地变得老态龙钟。那耀眼的光芒逐渐收敛,仿佛是在向大海诉说着什么,又仿佛是在与卫沧寒对视。 卫沧寒闭上双眼,静静地享受着温阳所带来的一丝温暖。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荡,仿佛回到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幼年,想起自己在裕京求学时做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在抒浪台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红莲山庄的初雪,以及九连药谷中薛妹桃蕊般的脸。
如今,它们都已远离,只有他还在这里,孤独地面对着大海。
然而这样看来,周誓不会出现了吧,或许另有其因,使他无法赴约。大海依旧波涛汹涌,而卫沧寒的心中已经平静如水,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留恋什么,只是静静地享受着温阳的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