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张锋死在自家马桶前这件事,令刘警官一度很挫败也很绝望。
他是突发了哮喘,所以才会以一种非常痛苦的姿势死在了卫生间里。
刘警官觉得这种巧合未免太合时宜了,但现场并没有任何人出没过的痕迹,而且张锋本身就有顽固疾病,死于哮喘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他们做私家侦探的,工作压力本来就大,尤其是连夜为刘警官调查了不少事情,这令刘警官感到非常自责。
可没有人给他沉溺悲伤的时间,他必须要尽快推进整个案情,尤其是那个时候,司机老班的孩子们还要接受警方的调查。
那是老班死后的第2天,刘警官在下午2点来到派出所,他眯起眼睛看着门面上挂着的“闲杂人员禁止进入”的黄色牌子,轻轻扣了几下门。
门打开,出现了助手小李的脸孔。
“刘队,那两个孩子已经到了。”
“不是说孩子是三个……”刘警官皱了皱眉。
“对,是三个,但现在只来了两个,另外一个还在路上。”小李的目光飘向会议室紧关的门,“就在里面呢,一个17岁的高一男孩,另外那个是13岁的女孩,刚上中学一年级。”
“什么名字?”
“哦,等等。”小李翻出手册,找出做下记录的那一页,“班泯……找到了,男孩叫做班泯。女孩是班珏琳。”
刘警官会意的点点头。接着走向会议室的门前,还没等敲门,组长就从里面把门打开。大概是早就听到了他的说话声,见到他时没说多余的话,而是做出“快点进来吧”的手势。
刘警官急忙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再次转回头时,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坐在椅子上面的两个孩子。
有着4岁差距的兄妹,做哥哥的并没有像电视剧中所演的那样温情地搂着妹妹的肩,或是出于安慰一般的握着她的手。他只是静默的将背部靠在椅子上,抬头望向刘警官的眼神深邃沉稳,眼波里流出有些犀利并尖锐的光,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充满警惕。大概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而造成的心理负担吧。刘警官这样想。
而女孩则相反,她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甚至于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双眼空洞洞,紧紧地靠向哥哥,纤细的手指握着他的衣角不放,面容干净,纤瘦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单薄的柔软,黑色的长发挽在耳后,露出近乎透明的白皙耳廓。
在光线的反射下,耳廓上的汗毛似乎跳跃起了金色的小小的旋涡。
6.
刘警官跟着组长一同坐到桌子的对面,他拿出手册和笔,在组长的眼神示意下,他开始进行起和平时的工作没有什么区别的询问程序。
“你是叫做班泯,对吗?”
班泯依旧不打算开口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望着面前的两个成年男人,很快又将视线移开,望向别处。
“还是不行啊。”身旁的组长表示无奈,靠近刘警官小声说道:“他从一个小时前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说。”
“他妹妹呢?问过了吗?”刘警官用笔杆点着下巴。
“女孩的状态更糟,她看见了事发现场,已经被吓傻了。”
原来如此。刘警官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班珏琳的神情,稍微凑近她试探性地问道:“小朋友,你是叫做班珏琳吧,对不对?”
班珏琳恍惚地点了点头,再就没有任何表现了。
“你当时在现场,对吗?能不能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了!”班泯突然吼了起来,他充满敌意地看着刘警官,非常生气地说道:“别逼她回想起那些了!你们为什么就是问个不停呢?”
果然,班珏琳也不高兴的皱起了眉。
看来是非常严重的心理创伤……刘警官感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小李敲门后进来,说了句:“班家孩子的邻居到了。”
组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带他进来吧。”
小李点点头,暂时离开了房间。
组长凑近刘警官小声地说道:“我一个小时前打电话通知他的,是平日里和班家走的非常近的邻居,叫陈寅,比班泯大两岁。”
刘警官抬起头:“这么说来,这个叫陈寅的也算得上是他们的亲人了?”
“差不多。在现场的亲戚通讯录里,只找到了陈寅的电话号码。”组长点点头,“也许只有他能让这两个孩子说出点什么。”
话说到这里,小李再次走进来,将门敞开一点,向身后说道:“这边请。”
刘警官回过头去望,走进屋内的是一个少年。被汗水浸湿的黑色发丝贴在白净的额前,因呼吸急促而略微起伏的单薄胸膛,四肢都还是尚在发育状态中的纤细,仿佛用力一折就会断掉般的脆弱。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孩子,根本没比班泯年长到哪里去。
在陈寅出现之后,班珏琳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积压下来的不安的眼泪簌簌的落下,她飞快的跑过去,表情痛苦地靠向陈寅。
陈寅一把搂过班珏琳,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班泯也缓慢地朝他走过去,陈寅抬起手臂,将班泯同样环进怀里,班泯将头抵在陈寅的肩上,终于静静地流出了眼泪。
“是陈寅吗?”组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陈寅转过头,双手抚着班家两个孩子的背,客客气气地向在场的几名刑警行礼。
“是的,我是陈寅。”
还没到20岁的孩子而已,尚未脱去稚气的面容……据说,是个孤儿。邻居家发生了这种事情,他看上去倒也还算是镇定。这令刘警官想到了将老班的死亡消息带给班家孩子时,那个站在班泯身后的女孩。
好像是班家的二女儿,叫做班柠……她同样很冷静,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着理智的状态,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不易了。
而在当天,刘警官为班家的孩子们做了笔录,陈寅也很配合地完成了调查,班柠是最后一个到派出所的,直到这些都完成后,警局才放他们离开。
当年的刘警官才30出头,刚结婚不久,看到那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心生怜悯,就带着他们去一起吃了顿面。
吃饭期间,能看出他们相处的许多生活细节。陈寅是照顾着他们全家的那一个,时不时地要问他们吃的饱不饱,还要提醒他们多喝水。
班泯不爱说话,大概是仍旧悲痛欲绝,他没吃多少。班柠知道必须要填饱肚子,勉强自己吃下了半碗面。班珏琳始终没什么胃口,不吭声,也没表情,吃了几口就流眼泪,整顿饭的气氛很是压抑,但陈寅还是在最后非常礼貌地感谢了刘警官的招待,他诚实地说:“我们现在的确没什么钱了,谢谢你警察先生,而且既然人已经死了,关于后续的保险金额,您也一并帮我们关注吧,我们也没什么亲人,只能依靠警方了。”
他时时刻刻强调着“我们”,说明他的确是和班家人分割不开的关系。
而且他懂得人要向前看,更要迅速接纳现实,哪怕惨痛、悲怆,也还是要推着大家往前走。
刘警官很欣赏他的这一点,承诺道:“你放心吧,我会帮助你们的。”
他甚至觉得,这是他做警察的8年时间里,遇到的最为揪心的一个案件了。
7.
傍晚回到家时,班家三个孩子都魂不守舍的,一个个地倒在沙发上,一脸生不如死。
陈寅打开冰箱检查了一通,发现不仅没牛奶,连鸡蛋也没一个。他知道人是铁饭是钢,就说了句“我去超市买东西回来”,眼下,除了他,再没人能担负起照顾班家三个孩子的任务。
班泯半靠在那张藤椅上,他能听到隔壁传来非常清晰的对话声——早在之前,陈寅一个人住一户大院实在是浪费,就间隔出了一半,租给了同在巷子里的一户姓周的人家。
那家的周老太婆嘴巴很碎,这会儿正嘟嘟囔囔地说着在巷子里看见了鬼影,是个男人的影子。她说得煞有其事,什么阴魂不散、什么死不瞑目,因为是坠楼身亡的,搞不好是冤死鬼。
周老太婆歇斯底里地吵着说要搬家,但是周老头子赚得少,他们没钱搬家。可这里不能住了,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周老太婆根本不敢出房,也不敢去扔垃圾,晚上还总是睡不着。
她朝着说下午一个人在家,一直感觉屋里有人,她不断去门外查看,觉得有小偷躲在那里。她说命案没破,谁能安心住在这里?隔壁死了人,那她也可能被杀,自己的儿子也有可能会被绑架。
“这里的房子不好,我们再住下去也搞不好会没命的!”周老太婆大叫。
周老头安抚她,说报纸杂志都没再写这件事,警察也还在努力抓捕余下的绑匪,而且爸不要迷信,现在房子贵,搬离这里,一下子要去住哪呢?而且好人变成鬼也会是好鬼,班家都是好人,死了也不用怕的!
他们的争吵真真切切,一字不落地进了班泯的耳朵里。他相信班柠和班珏琳也听得到,可他懒得去看她们的表情,因为他自己已经很痛苦了,而且他想,要是真有鬼,能再见一眼老班也好。
可要是老班还未意识到自己已死该怎么办?
他在生死两界之间徘徊的话,这样的灵魂是最可怜的,他很担心老班成了孤魂野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哑巴了好几天的班珏琳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是因为听到了隔壁的咒骂,才开口辩解着:“爸是被害死的。”
至此一句,令班泯和班柠都面露震惊。
并不仅仅是因为班珏琳愿意重新开口,而是她知道着他们两个人不知道的事情——
“爸……不会突然想不开,也不可能为了赎金做出绑架的事情……”班珏琳支支吾吾地说着,“我知道的,爸不会那么做,他……他曾经回家过一次,曾经回来过……”
她的表述不清不楚,还有些神神叨叨,令班柠担心她还没有从受到的刺激中恢复,所以也只是抚摸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冷静下来。
班珏琳却不停地摇着头,终于说出了那晚的事情:“他回来给我演了皮影戏,就在发生绑架之前,他真的回来过!”
班泯一脸惊愕地看着班珏琳,他并不觉得班珏琳是在说谎,已经这种时候了,她就算是臆想也不会臆想得这样真实。
结果还没等他开口追问,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三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班泯率先起身去开门。
又是警察,但这次不是那个刘警官。
他们打量了班泯,说了句“例行公事”便挤开他,直接进了大院。
班泯愣在原地,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直到屋子里传来班柠的制止声,她在问“你们要干什么?那是我爸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班泯才发现那两个人的怪异。
而这个时候,陈寅也拎着大包小包地从超市回来,看到班泯正在和两名警察扭作一团,他立即将东西放在地上,冲过去就将那两个人从班泯的身上拉扯开。
穿着警察制服的两个男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他们朝地上啐了一口血,嘴角已经满是淤青。
班泯也没好到哪里,他眼眶处都是血,而班柠与班珏琳则是死死地挡在老班的房间门前,两个人被吓坏了,泪水根本没停止过。
陈寅气喘吁吁地掏出手机,对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拍了好几张照片,威胁他们:“再不离开的话,我马上报警!”
那两个警察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识穿了,要是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会乱了计划,就悻悻地撞开陈寅,离开了。
班泯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自己的腰,肋骨应该是骨折了,再抬头一看,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小巷里的邻居,隔壁住着的周家夫妻还小声说了句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