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滴答。
纸箱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四周是不见五指的黑,全部的光源来自窗外挂着的一盏小灯。
微弱的,雾蒙蒙的。
阴暗狭窄的阁楼,逼仄的空气,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破旧的窗沿,染上凝固的泥灰,流淌着丝丝污浊的水。
她讨厌雨天。
非常讨厌。
噼里啪啦打进的雨点会弄湿装满书的纸箱,那样躺在上面,背会起一个个小红点,又痒又痛。
孩童的身躯总也拖不动纸箱,只能坐在地上,不敢睡熟。
怕吃人的老鼠,也怕有毒的蜘蛛。
雨落总不过短暂的一刻,明日的天依旧放晴,但受到的伤却要留下很久很久。
她毕竟是人,不是真的强大又无法伤害的恶魔。
——虽然她在无数次的梦里希望自己是。
贝利尔.弗罗斯特。
名字有些奇怪吗?
大概吧。
这是她身上烙印般的象征,毕竟在还没出生时,她就杀死了一个人。
「海温·柯林斯」
母亲。
出生就象征着不祥罪恶的生命,往后余生也不会幸福快乐。
或许死掉就不会这样了吧?
但是朵朵看得好紧,她太弱小了,每次都会被抓到。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得是一次比一次严密的管控。
她拥有自由的灵魂,却没有自由的人生。
为什么,
不允许她放弃生命呢?
……
算了。
总有一天,那天不会太晚到来。
但这时的她并没有想过,人是会变的。
过期的愿望就算实现了,也只是腐烂的灰烬,没有余温。
在圣诞节的大雪里,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旧皮童话书,缩在窗角,幻想自己是里面勇敢无畏的莴苣公主。
一样住在封锁的、密不透光的阁楼,一样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从牙牙学语到开始认字,始终陪伴她的都是家养小精灵。
穿衣,送饭,连窗口偶尔送来的花,似乎都是对方从楼下客厅拿来的。
楼下……
长什么样子呢?
会有许多的花和阳光吗?
在少不更事的那个年纪,她曾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小精灵两种存在。
后来弄清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到开心。
贝利尔甚至想,要是世界上真的只有她和小精灵就好了。
原来她还有亲人。
可是她的亲人不爱她,舍弃她,又恨她。
“为什么,贝利尔,你为什么要出生?”
那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
而漫长等待换来的,不过是窒息般的厌恶。
没有撕打,没有辱骂,看不清脸的男人隐没在一片酒雾间。
睁着那双沉溺在绝望深渊的眼睛,痛苦又怀念地看向她。
或许不是她,而是与她血脉相承的另一个人。
她转过身。
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碎掉了。
原来童话是骗人的,她的父亲才不是勇士,而是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等待的结局,也不是千山万水外的爱,而是近在咫尺的恨。
下雨了。
十九世纪的伦敦总是阴雨连绵。
窗外一点一滴的雨水漫了进来,她擦了擦脸上溅起的水痕,默默缩到了那个熟悉的阁楼,闭上了眼睛,不再期盼雨后映进的微薄阳光。
或许人生已经从开始就定下了结局。
不该出现的存在,漫长难捱的黑夜,无法治愈的童年。
和最后,
死在箱边的少女。
可命运的绝妙之处,恰恰在于,它的难以预测。
——
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破旧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与屋外炸响的闪电交叠。
在银光的映射下,男人青黑交加的泪沟投出一片阴影,眼中满是癫狂的红血丝。
等他走近了,身形在狭窄的阁楼显得异常高大,略有些迟缓的动作更增加了这种无形的压迫和惊悚。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的、极其专注的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在本能的反应下慌忙逃窜。
那种目光很奇特,像要把这些年的无视全都补回来,又像个等待时机的刽子手,只为一击毙命。
一步。
两步。
三步。
在少女奋然跳窗的前一刻,他出手了,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她的脖子,然后缓缓收紧。
“我知道了……她会回来的……亲人的骨……”
闪电时不时印在男人漆白的脸上,像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幽灵。
“对不起……”
最终,她听到了一声迟到的道歉。
呼吸渐渐被掠夺,她奋力挣扎着,依旧抵不过身体本能的昏溃。
眼前人的脸庞恍惚间被分割成道道光影,模糊不清。
不,
不,
不能,绝不能死在这个人手上!
狂暴的魔力在刹那间疯狂旋转成巨大的漩涡。
在无尽的能量涌动下,耳畔呼啸的风都似在嘶鸣惨叫,像是在瞬间抽空了女孩体内全部的骨和血。
嘭!
脖颈一空。
身体迎来的第一次魔力暴动。
她仰着头,在身体剧烈透支的疼痛间忽然笑出了声。
原来,她真的很擅长伤害她的亲人啊。
不过这样的亲人,
她不要。
男人被狠狠打到了对面的墙壁,带下了大片簌簌震落的土。
“咳…咳咳……”
他慢慢抬起了头,眼里却没有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欣然。
但很快,他就再次举起了手掌。
“速速捆绑。”
再强大的魔力暴动,也抵不住一个经验丰富的成年巫师。
男人直起身,精准无误地从大片飓风中再次提起了对方的脖子。
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麻瓜,准备亲手了结这个由他一半创造出的生命。
缺氧的窒息慢慢涌上喉咙,眼前的视野逐渐模糊,痛苦又朦胧。
终于——
终于还是逃不过吗?
真不甘心啊。
她在绝望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意识即将陷入黑暗时,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束白光,越来越亮,无比刺眼。
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呼唤,来自远方的呼唤。
「瑟莉。」
男人的手骤然一松。
她倒在地上,死死趴着,干呕般的大口喘息,没有任何力气动弹。
只有身体在本能的痉挛颤抖,像只受伤呜咽的小狗。
“海温!海温!海温……”
像失明许久的人倏而见到光一般,男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眼眶霎时间全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想要触碰到那抹快要消失的光影,嘴边无意识地喃喃着爱人的名字。
熟悉的身影却没有看他。
「我的西娅。」
「世间独一无二的明月。」
趴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头,看见乳白色的光影划开丝丝涟漪,那是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的——
母亲。
是比所有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还要美丽的人。
她有一头浓密顺滑的长发,弧形饱满的嘴唇,纤浓的睫羽,轻轻弯起的眼眸,不笑时面色有些清冷,此刻她一笑,便如满山的蔷薇齐时绽放。
说不出话来。
但她忽然有点理解那个陷入疯魔的男人了。
或许,真是她的错吧。
无解的原罪。
「我的灵魂早已消散,一切都是徒劳。」
「只求你,能将西娅送到戈德里克山谷,托付给我的旧友多萝西。」
「最后。」
逐渐趋于透明的身影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请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她了。」
「lover」
在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中,那缕气息渐渐归于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
面前的身影终于平静下来。
男人瘫坐在地上,抬起头,失光的眼底没有聚焦。
他笑了一声,缓缓招了招手,“过来吧,西娅。”
原来。
她的名字应该是辛西娅。
是天国为人间送来的,最明媚的月亮。
可命运偏偏选中了她,让她成为了贝利尔,成为了杀死诞生她的恶魔。
弗罗斯特或许不是一个好人,是个别人口中游走在善恶边缘的危险人物,但他却只求那一个彼此守护的灵魂。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阴谋,算计,分别,死里逃生,才走到今天。
的确是她。
毁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我忘了。”
或许是她停留在原地的时间太久,那个男人忽然捂脸大笑起来,“……你现在怎么还敢过来呢?”
在窗外彻响的雨声风声中,他模糊地望过来,轻声说,“走吧,走的远远的。”
“别再回来了。”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她从未见过的、过分温柔的目光。
她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时,先感受到的是脸颊边拂来极度澄澈的风。
新鲜的空气从鼻端吸入肺腑,经历一整个生命周期似的来回,才爽彻地吹了出去。
山谷已经停了雨,明亮的星子零星点缀着夜幕。
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在女孩面前陌生地打着转,似乎是在欢迎一位远方新客的到来。
她莫名有些手足无措。
这里太大了,太空阔了,自由的风从头吹到尾。
反而让从小住在阁楼上的少女手脚不自然地蜷缩起来,想逃回过往阴暗的一角。
她不习惯地观察着四周。
却不知道,此后属于贝利尔.弗罗斯特的人生故事,一切的因缘纠葛,都将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