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碰到以前的老朋友。
能和以前的朋友,喝酒吹牛,回忆往昔,畅想未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至少比一个人躺在家里强。
所以,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在这里,他能感受到尊重,或者说感受不到不尊重。
大家都是自家人,来吃饭的食客三两次也熟悉了规矩,甚至熟络地跟他们聊天打招呼,偶尔有跟着大人来吃饭的小孩子指着他问瘸腿问:“叔叔,你的腿怎么了?”
他也会不在意地笑笑,说:“年轻的时候不小心崴着了,你以后长大了走路可要小心了,别像叔叔一样!”
······
他一个瘸子到外面工作,受人白眼是常事,但在这里倒是不用担心。
当然也不是没有,只是好多了。
偶尔碰见了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正也习惯了。
倒是有次被人大声喊“瘸子端饭”!还被人开玩笑说:“要么说还是人比东西强,板凳瘸了一条腿儿坐不稳,你这瘸子少了瘸了一条腿,还能端汤不洒!”“瘸子,你说你是不是好东西?”
让他很难受,悲伤愤怒地站在原地,像个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指指点点。
最后是来吃饭的几个老兄弟看不下去了,帮他解了围,几个后厨冲出来的兄弟,替他出了口气,不过,事情闹大了。
闻讯赶来的三哥负责收的场,三哥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气,先是找jc把闹事的一桌客人轰了出去。
他原以为闹这么大的动静,三哥会为了生意,和气生财劝他离开。
灰溜溜滚回家,虽然有些难受,他其实也能接受这个结果,不是第一次了,已经习惯了,倒是又给三哥添麻烦了。
没想到三哥不但没生气,反倒安慰他说:“双儿,这种人以后你不用惯着,该打打,该轰出去就轰出去,大不了哥几个这饭店以后不开了,大哥不差这仨瓜俩枣的生意。”
······
曹双来来往往,忙碌奔波于各个房间,一直忙碌到快下班。
“曹双,中午不回去啊?”
曹双看到打招呼的是秦老胡同的方源。
“不回去,家里就我一个人,回去也没啥事,不如在店里待着,看看有什么活?”
“你倒是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方源感叹道。
“哈哈哈!”
曹双没在意,笑了笑。
“你这提着东西要干啥啊?”他注意到方源手里的袋子,于是问道。
“哦,这个啊?”“这是昨个剩的一点儿羊杂,嫂子让我带回去给孩子吃。”
“你这就要回去了?”
“这不是后厨煤气快用完了,我去供应站支应一声,算是提前下班。”
“今天孩子他妈有事儿回娘家,早点儿下班正好赶上给孩子做饭。”
“哦,那你赶快回去吧,我不耽误你事儿了,回家好好给孩子做顿饭,下午见。”
“嗯,下午见。”
方源被人废了根大拇指,起因是当年李肖把人废了,当然最初的导火索是什么已经没多少人能说清,只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方源大拇指没了。
方源比曹双幸运,有父母双亲,有姐妹兄弟,前些年家里还帮他张罗了亲事,从乡下娶了个漂亮媳妇,如今儿女双全,家庭美满。
曹双望着方源离去的背影,心中其实有些羡慕。
忙碌的人羡慕清闲人的自由,清闲之人羡慕忙碌中人的幸福与充实。
枯黄的落叶一阵风的时间,便重新铺满院子。
曹双瘸着腿,拿起竖在墙边的扫帚,扫了两下,将落叶扫进门后墙角。
而后拿上放在窗户上的托盘,走进中院后厨,继续忙碌起来。
······
以前不出门儿是不知道出去干什么,不知道找谁玩儿。
现在在饭馆上班儿,虽然不比在家里躺着舒服,但从心里讲,他还是更喜欢待在饭馆儿。
累是累了点儿,但更自由。
曹双自己也说不出哪里自由,但就是觉得在这儿上班比在家里躺着舒服。
在这儿有吃有喝,都是熟人,大家聊的来。
每月还有工资,时不时还能从店里带些肉菜,给姐姐,外甥,外甥女送去。
看到外甥、外甥女高兴地喊自己“舅舅”“舅舅”,问自己“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家啊!”曹双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感到如今的生活更有意义。
心里像是没了块儿大石头,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不论是海哥,老大,还是三哥,或者是肖红嫂子,对他都很关心。
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家里的情况,关心他以后的如何去上老婆,养老问题。
他很感激大哥他们,也真心希望饭馆一直能开下去。
······
好在不用他担心,饭馆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大哥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干什么什么行,以前开鸽子市,大家都是半大小子,刚混出点儿名堂,听说大哥要开鸽子市,大家心里都没谱,但大哥愣是把鸽子市给开起来了,并且生意比其他的都好。
现在饭馆也是,前几个月报纸上才刊登京城第一个饭馆,这才没几天,饭馆就开起来了,而且比报纸上的还要好,还要大。
饭店的生意
刚开业的时候,前院来吃饭的,多是以前的老兄弟,三三两两隔三差五,大家都是听消息说,三哥他们在这里开了家店,来看看,捧捧场,起初人不多。
渐渐的,随着名声传开了,店里的客人才慢慢变多。
后来的客人们,有的是互相介绍来的,有的是好奇进来吃过一次,觉得饭菜味道不错再来的,也有的是听人讲这里的饭菜不错,慕名而来。
直到现在,随着来吃饭的客人越来越多,构成越来越复杂,已经算是在附近小有名气了。
至少现在东安门这一片儿,乃至于邻近的朝阳门,东单北大街,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胡同里有这么一家餐馆儿,饭菜不错,服务好,菜品也丰富,还有泰丰楼的大厨亲自坐镇。
如今饭馆生意是越来越好,仅靠他们几个人都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
······
······
······
“哟,甩手掌柜回来啦?还记得自己开了家店啊?”
肖红坐在前台,嗑着瓜子,算着账,看见陈泽打门口进来,调侃道,语气里带着小情绪。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陈泽关心地问道,“还在加班?”“自己当老板又没人看着,不用这么累!”
肖红撇了撇嘴,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你拍拍屁股走了,好几天不见人,把我丢到这儿给你看门儿。”
“你以为账是好算的?”
“马上就要月底了,这个买菜花了多少钱,打点关系花了多少钱,发多少工资,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都得算清楚,哪儿有那么轻松?”
陈泽听了肖红的话,转头一想也是,这时候又没有电脑收银系统,没有微芯支付,支付堡,都得自己一笔账一笔账,不像后世一看账单,一月的账目一目了然。
“那倒真是挺麻烦的,辛苦你啦!肖小姐,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呢?”陈泽弯着腰,居高临下,抚摸肖红的脸蛋儿。
认真工作的肖红完全没有get到陈泽的暧昧,不耐烦地把陈泽的大猪蹄子拍开。
”哎呀!别烦我!我正算账呢,一跟你说话,又算错了,还得重新算。“
“你安静点,别说话,别乱动,等我算完这笔账再说。”
”好好好!我不烦你,不烦你了,我就在旁边看着,不打扰你。“
陈泽于是真就找了个凳子,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
而肖红也没在意,继续算着手中的账目。
就这样,一人忙碌,一人苦等,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
坐在旁边的陈泽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而肖红则还在继续啪啪啪地打着算盘。
“啊——”
“可算是算完了!累死我了!”
肖红舒展身体,从凳子上坐了起来,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嗯?算完了?可以回家了吗?”陈泽被声音惊醒,抖了一下,睁开眼问道。
“嗯,算完了,可以回家了,估计奶奶在家都等急了。”肖红这才想起家里奶奶,每天晚上她不到家,奶奶是不会睡的。
这会一看表,都快十一点,肖红顿时急了。
“哎呀!陈泽,别愣了,快点起来,都快十一点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你怎么不叫我?”
“这么晚了,奶奶一定担心死了。”
陈泽:······是你不让我说话的!······现在又怪我!······
陈泽感觉这锅扣的莫名其妙,但他也不敢喊冤,只能稳稳接着。
“好啦,是我的错,是我睡着,忘通知你了。”
“既然账已经算完了,那咱就走吧。”
说着,陈泽就起身,准备走。
“别急!”肖红却喊着他。
“又怎么啦?”
“钱和账本不拿啊?”
“哦哦哦!拿拿拿!”
陈泽听话地接过装钱地斜挎包,挎在自己肩上。
简单收拾一下,锁上大小门儿,两人匆匆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肖红搂着陈泽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两人裹得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七九年的京城已经取消宵禁,不过人们依旧是习惯早睡。
不同于后世十一点夜市开张,夜生活开始,七九年京城十一点的夜晚,街上静悄悄的。
空荡荡的大街,漆黑一片,没有路灯。
寒风瑟瑟,能听见风吹过房洞的呼啸声,如暗夜中萨满巫师的口哨,幽然恐怖。
肖红紧紧抱住陈泽的腰,将头贴在陈泽背上。
陈泽感受到身后隔着棉衣传来的触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肖红也是这样抱着自己,死活不撒手,然后他被迫委屈求全。
“咱们这个饭馆真的能一直开下去吗?”身后传来肖红的声音。
“怎么说起这个了?”陈泽疑惑道。
“没什么,我就是有些担心。我感觉这两年变化的也太快了,前几年还······现在竟然都能个人开饭馆了。”
“这已经算慢了,过两年会更快!”陈泽心说,你还没见过申城速度呢。
“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万一要是再回到以前,咱们这种人可就是......没有回头路了。”
肖红后面的话没说,但陈泽却明白她心中的担忧,无非是担心政策出现反复,担心他会因现在的行为被打为......
陈泽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问道: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肖红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
口中呢喃着:“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
肖红回忆过去的几天,和以前在林场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忙碌地工作。
真要论轻松,似乎还不如在林场工作时,工作更轻松。
但要是真让她选,她肯定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在饭馆工作。
因为在这里,她是老板娘!
给林场打工,她不论干得再好,每月只能拿五十块钱的工资,退休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而在自家饭馆,饭馆的生意越好,她分到的钱越多,生活不再是一成不变,更加有盼头。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忧心忡忡,害怕回到以前,害怕一切恢复原样,害怕所有的付出最后都打了水漂。
“是不是觉得现在的生活更好?”
“嗯。”肖红不知道对不对,但从心底出发,还是点了点头。
“不只是你这样觉得,很多人都这样觉得。”
“有能力的人觉得自己被束缚太久,想要挣脱。”
“没有能力的人,觉得自己被压抑太久,向往心中的自由。”
“吃饱饭的人想要改变,吃的更好!”
“吃不饱饭的人想要改变,想要吃饱饭。”
“人心就似流水,堵不住,而闸口一旦放开,便如滚滚长江东逝,自上而下,一泻千里。”
“以后的变化会越来越快,快到将大多数人淘汰,只有少部分人跟随汹涌的潮水,去往新世纪。”
“有的人可能一开始就被抛弃,根本没有机会赶上时代的浪潮。”
“而有的人,则可能被时代的浪潮冲得颠沛流离。”
“在浪潮之下,只有坐上船,或爬上岸的人,才有可能走得更远,否则就会被时代淹没,无在乎一代,两代的区别......”
对于陈泽的话,肖红听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