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晨。
船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日夜不息,很快就要到达虎踞龙盘的金陵。
对于这个六朝古都、八朝都会,王九心怀崇敬。而对于此间一些人和事,却有着说不出的膈应。
但无论如何,人可因地而杰,地却不能因人而脏。
再说心情还行……
西南已基本实现夙愿。川黔湖广的改土归流,已在新“世袭土司”官的掩护下,正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无论基础建设还是制度建设,那里相对于这时代,每天都在一日千里。
最基础的民生是粮食。首批杂交稻的成功,与配比肥料间世,解决了那里“民以食为天”,这个最根本而长远的问题。
关于杂交稻?
王九刚上皮岛时,就已找老农、学生结合起来,提出杂交、提纯这个后世的优种理论。且拨出专门而充足的经费,鼓励其沿着正确方向无限折腾。
在他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早已取得重大突破!而前年经略占城,又有了最佳、大规模试验的契机。
所以有了杂交稻。而不提纯的杂交稻!二代种子就会出问题。每年只能以粮换种,新土司能调啥皮?
关于配肥?
感谢前世良心的义务教育,也幸亏当年下过地,使王九不但知道氮磷钾,还知道哪有氮磷钾。
于是,他让人以皮岛的豆饼、煤矿渣、石灰不断配比,反复试验,最终得出最机密的配比……
肥力循环公式:
豆饼粉(氮源)15斤 + 煤矿渣(钾源)8斤 + 熟石灰(磷源)5斤 = 千斤土壤增产23%
讲政堂的干部知道:煤矿渣需过筛去除大颗粒,石灰需提前两周撒施中和酸性。
肥料的秘密或许终会泄露,但杂交种子永远操控在长兴岛。非掌控之地就别想颠覆性丰收。你也可来长兴岛买种,但很贵。
解决了吃饭问题,就解决了这时代最大问题。当然,王九还有其他经济手段。
经济链运转流程
1. 土司提供矿砂卖给长兴岛。
2. 长兴岛的先进农具、种子、其他商品卖给土司。
3. 农户以增产的粮食,和帮土司开矿的工钱,向土司换盐、农具、种子、其他商品。
前三样,已实现边区内部民生的正向循环。
4. 土司征三样低税:粮税盐税矿税,盈余用于修路与水利。
5.重庆南党的粮秣军需,以及又送来的三百船粮,就是水利与修路的启动资金(土司向长兴岛借款)
6.现在只管大搞建设,管吃住还有工钱,边民们干得起飞。当土司借款逐年还清,边区道路已四通八达,边民早已丰衣足食。
后三样,在实现边区的整体富强,且无需长兴岛长期扶贫。
有饭吃、有钱粮盐赚(出工搞建设、挖矿),边民的生活,已超过八成以上的大明百姓,他们只想给王九立生祠。
再加上村、乡、县三级管理模式的成型,曾经的皇权不下乡,已在西南边区成为历史。而这些行政官吏,都是长兴岛的人……
所谓的新“世袭土司”?他们除了本身就是王九心腹,除种子要依赖长兴岛,除军费要长兴岛出大头外,不但无钱粮控制力,还分为十八个土司。本质上仅是个驻军头领……
只要长兴岛不败、王九不死,他们即使有心造反也没这能力。
这才是彻底的改土归流。一旦有需要?仅需王九的一纸军令。
不过,这十八处土司共有近六万兵力,军费由当地自筹一半,另外由长兴岛出。倒是个沉重的长远负担,好在有南党之前的倾力“资助”,还可维持几年。
而价值就是,王九从此在西南有了六万精兵。不但让云南黔国公府必须老实,还在南党头上悬把剑。顺流而下!他们懂。
所以南党恨秦良玉。倒没往她在同王九演双簧那方面想,主要是恨她不争气。
为支持她,所有同其有来往的土官,乃至土官家族成员,都秘密而毫无保留引荐给秦良玉。为支持她,暗中给钱给军需,却又是便宜了王九。
结果却造成王九合法驻兵六万,且是充分训练、征战半年的精兵。顺流而下,何人能挡?
但南党也有底气:当王九长时间离开,在他们合纵连横下,那些世袭土官还能听从王九?
所以,现在哪怕当孙子也要先哄走王九;哪怕心如猫抓,王九在西南时…他们就连探子都不派去那。反正打不过就别刺激他。
各有各的算计。
……
离金陵还有几十里,长江就出现艘豪华楼船。
专程来迎之人有些讲究,竟有王九的老熟人茅元怡、洪承畴。一个是皮岛监军回江南探亲;一个也是回福建省亲而路过金陵。
反正他俩同王九关系还好,反正都是东林党,其他不重要。
两人虔诚趋奉着一个贵公子,据说是南孔掌门人的侄子。这身份!亲王来了肯定没这待遇。
这里头有故事。
金元时期,孔府当年的衍圣公南下。神州陆沉近两百年,天下有两个衍圣公:曲阜的原衍圣公弟弟及其后人,成为金元朝廷封的衍圣公;南宋在江南封的衍圣公。
明朝再造华夏,曲阜继续衍圣,而南孔却成江南士林的精神图腾。无论如何,南孔没当汉奸。
王九也受宠若惊。
必须受宠若惊!如果不想被天下士林骂死的话。
孔白謤很满意自己出场的震慑力。别人就算了,别说被朝廷圈起来养的王爷,就连一般的阁老,都未必值得他出城几十里一趟。
面前这个谦和恭顺之人,那可是连前代衍圣公都害死了之人!尽管是被他抓到…孔府参与养妖匪的实锤,但敢于出手算计孔府……
要知道,被士林捧为半个圣人的王阳明,借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不敢如王九这样嚣张。
当年,王阳明能快速平宁王之叛?除了宁王叛乱本身很儿戏,除了其确有半分军事才华。关键是宁王之所以敢反,就因为手中有个账本,从而笃定贵人们不敢对他动手。
贵人没动手,跟贵人没啥瓜葛的王阳明,却得到了诸多暗助。
王阳明平叛后,也一把火烧了账本。仅仅“漏烧”的一页,就害死两个尚书:都是一贯清廉的好官,账本却记了他们上百万两的生意。
王阳明必须成圣!
现在,比半个圣人还多一万个胆子的王九,却能在他面前如此恭顺,让孔白謤特有成就感。可能,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吧?
稍事寒暄后,洪承畴躬身在前引路,孔白謤摇着翠玉骨、织金丝扇,微笑着昂首翩翩,王九陪笑着落后半头而行,茅元怡点头哈腰随后。
楼船不小,雅堂只有一间。
三伏天的顶层,令王九突然回忆起后世的中央空调。难怪从围廊进来时,两层檐口的下层竟有水滴成帘,且水珠都泛着寒意?
烈日下来回一趟大半天,得消耗多少冰窖里的存冰?
金陵又有多少冰窖?能存下贵人一夏的奢靡?
孔白謤雅堂门边顿步,轻摇翠玉骨扇,俯瞰江流如练,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檐垂冰索欺天火,舷枕秋涛赊月寒。\"
(忽展扇遮半面,凤眼斜睨王九)\"倒是应了那句‘江山元是琉璃盏’…\"
(扇沿猝然压低涛声)\"最怕武夫掌上茧,碎作金陵梅雨天。\"
(广袖迎风泼开满江金鳞,曼声续道)
\"朱雀桁前焚鹤诏,乌衣巷口煨龙涎。六朝冠冕烹茶鼎…\"
(骨扇倏收点向王九朱绂)\"怎及衢州檐下半亩莲?\"(指尖水珠正坠在二品补子眼瞳处)
王九却听傻了。
……
二十出头的孔白謤,是南孔的重点培养对象之一。从小啃在书堆里的他,连骂人也很别致。
实话说,王九有些还是能听懂,比如这句:檐垂冰索欺天火,舷枕秋涛赊月寒。
意象解构:以\"冰索\"暗指檐下冰帘制冷,却用\"欺天火\"三字,将三伏烈日贬为可被凡人戏弄之物;\"赊月寒\"更显跋扈——连秋日寒意都敢提前支取,暗讽王九这类武夫纵有军功,在世家眼中最多算个暴发户。
但这句就听不明白了:倒是应了那句‘江山元是琉璃盏’……
用典双关:前半句化用刘禹锡\"琉璃潭上玻璃盏\",却故意截断典故,让\"琉璃盏\"沦为后文伏笔。
琉璃盏在宋多喻易碎权柄(《鹤林玉露》载秦桧摔盏慑群臣),此刻却成对武将的嘲弄。
下句也只知是在骂他,但表面却像在夸他,从这时起王九就傻了:最怕武夫掌上茧,碎作金陵梅雨天。
孔白謤诛心之言:\"掌上茧\"明赞暗贬,将武将视为粗粝破坏者。\"梅雨天\"既是金陵气候特征,更暗合李煜\"梅子黄时雨\"的亡国意象。
王九再煊赫,终究会如南朝短命政权般消散。
这句,王九也就听懂了乌衣巷:朱雀桁前焚鹤诏,乌衣巷口煨龙涎。
这可是孔白謤的时空折叠:朱雀桁是六朝宫门要津,乌衣巷乃东晋士族聚居地。
用\"焚鹤诏\"(销毁诏书)、\"煨龙涎\"(暴殄天物)两个动作,骂武将践踏文脉——王九的官服越华贵,越显其人在文化传承中的野蛮。
六朝冠冕烹茶鼎?这句,王九知道反正不是好话:冠冕,衣服帽子怎么能用来煮茶呢?
这却是孔白謤的逆转戏谑:将象征权力的\"冠冕\"与煮茶的\"鼎\"并置。既呼应前句\"焚鹤诏\"的毁灭性,又以\"烹\"字,呼应王九戎马生涯的屠戮(《淮南子》有\"烹天子之鼎\"喻弑君),骂他杀人如饮茶。
怎及衢州檐下半亩莲?
王九知道衢州,那是南孔老巢。关键是孔白謤用扇子,指着他的官服补子:怎及…半亩莲?
他为国搏命数年,震动华夏的大战大捷都打了几场,小胜仗他自己都记不清,这才换来个从一品官!怎及他家半亩莲?
更可恨:孔白謤用水珠…故意弄瞎了补子上的狮眼。
所以,具体在怎么骂他?王九还真搞不清!但一定是以最文质彬彬的姿势、最文雅的话,对他王九放最毒的屁!可放的是啥屁呢?
这是孔白謤的终极碾压:用\"半亩莲\"对照前文\"烹茶鼎\",以方寸清雅碾压浩大功业。
更毒在于\"檐下\"二字——孔家屋檐阴影,恰笼罩着王九二品狮子补子。水珠坠蒙狮瞳,讥讽武将在世家棋局中,不过是颗盲眼棋子。
再配上综合技法:
1. 温度操控:全诗以\"冰-火-秋-梅雨-茶烟\"构建温差战场,文人执掌寒暑,武将困于气候。
2. 器皿解构:琉璃盏\/茶鼎\/莲池形成价值序列,将王九军功贬为最低等的\"碎琉璃\"。
3. 补子细节:特意聚焦官服纹样,却在\"眼瞳处\"终结——暗示武官荣耀在世家眼中…不过是皮毛死物。
王九心中鬼火冒。
他对孔白謤谦和?
那是他在西南占了巨大便宜,没必要再卖乖;也是他来金陵,就为接回他的黎相君。不愿多事,甚至可为之让步,为之有所承诺。
可不是怕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