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遗原本以为的走个过场寒暄几句就可打道回府。
可黎纲姚万重二人不知怎的越聊越火热,竟然直接摆开酒席,把酒言欢。
黎纲顾不上李遗的伤体,李遗也不好提及,强忍着头晕目眩,像个木偶似得陪坐一边。
喝干了几壶酒,黎纲终于舍得放下姚万重特意拿出来的大酒碗,面色变得犹豫起来:“英侯,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实在难以启齿。”
黎纲不说,姚万重也心知肚明,带着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黎纲的手:“兄弟放心!哥哥回来了,那些事儿都不算事儿。不要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君皇能是那个意思吗?不能,对兄弟你一定是另有重用,别放在心上,干!”
又陪着干了一碗,黎纲以为姚万重会错了意,吧咂吧咂嘴,再次开口道:“两个孩子的事情,我...”
迷迷糊糊的李遗瞬间来了精神,忍不住盯着二人。
姚万重不等他话说完,大手一挥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你就放一万个心。”
“这样,明天我进宫面见君皇,亲自求他,打陈却,你跟我一起去,顺命营是你的老底子,你又是征虏将军,一切顺理成章嘛!上阵亲兄弟,以后咱们俩,亲上加亲!”
黎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遗的脸色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他看出来,黎纲的心动摇了。
李遗非常不幸地看到了黎纲最为失意的一面,他在姚万重面前一下子泄掉了气力,开始思考一个他之前没有考虑过的变数。
李遗没来由感到一阵可悲,他在这个以往风光无两,在孤立猜疑之下都能淡然处之的名义上的父亲身上,察觉到了一股悲凉。
接下来的酒水变得索然无味。
黎纲很快醉意上了头,李遗不得不自作主张带上身子已经开始瘫软的黎纲向同样显得人事不知的姚万重告辞。
将黎纲搬进马车,安置在来时李遗躺的病榻上,英侯府只有一个老管家相送。
马车驶出那条街道,黎纲直接坐起,茫然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冷静,静静坐在一旁的李遗并无意外神色,只是递过一杯热茶。
接过茶盏,静坐半晌,黎纲瞥向闭目养神的义子:“你怎么不说话?”
李遗并不睁眼,淡淡道:“说什么?”
黎纲叹了口气,手上稍微发力,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混杂着血水淋漓了一只手掌。
李遗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继续闭眼假寐:“你是在为拿女儿当筹码而悔恨吗,现在后悔确实不晚。”
黎纲起身坐在李遗对面:“你把眼睛睁开。”
李遗不想触怒这个节点上的黎纲,静静地看着他。
黎纲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今天确实昏了头了。”
李遗不明白他说的是因姚万重的提议而犹豫还是干脆后悔今天走这一遭。
但是李遗毫不怀疑,酒局之前的黎纲,是铁了心,宁可得罪姚万重、加深威侯府的不妙形式也要退了这门婚的。
黎家从上到下,对黎瑜的偏爱,是不做半分假的。
只是设想中的决心在现实中实打实的诱惑面前,有多不可催就有多脆弱。
黎纲依靠在车壁,脸上神情不可谓凝重。
黎纲是人不是神,姚万重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故意拿让他重掌兵权,恢复自由钓他而已。
这门儿女亲事,他姚万重也认定了,威侯府与英侯府,他是要绑在一根绳上的。
这边黎纲的心绪纷乱如麻,李遗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所以你还是把黎瑜卖了。”
黎纲的眼睛瞬间变得猩红,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冰冷,他声音冰冷到让李遗毫不怀疑他对自己起了杀心。
但他还是坚持道:“把黎瑜送过去,皆大欢喜,黎家不但会当下的困境迎刃而解,而且地位会更加稳固,今日的猜忌再也不会出现。多么合算的一笔买卖,至于黎瑜,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日子长了,她自然会懂你作为父亲的良苦用心,不是么?”
李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进一步刺激着黎纲,完全不害怕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黎纲猩红的眼睛狠狠盯着这个毫不畏惧直视自己的少年,半晌,他还是没有动作,紧绷的身体却慢慢松弛了下来。
黎纲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真的是我儿子,我可能真的会很高兴。”
李遗冷笑道:“多谢抬举,不敢高攀。”
黎纲自顾自说道:“黎琼和你一样聪明,或许还要多一些,但是他的性子不及你。一个年轻人,毫无血性,我无数次期盼他像你这样当面顶撞我几句,但是从没有。太软了。”
李遗不语,这不是他能妄加评论的话题。
黎纲忍不住再次叹气道:“赶快养伤,这次你跟我南下,之后,你就不用回来了。”
李遗不解,黎纲却没有进一步解释,少年试探道:“是说,我自由了吗?”
黎纲不置可否。
少年心里有数,没有犹豫,开怀笑道:“谢了。”
黎纲闭上眼睛去消化酒力,李遗识趣闭上了嘴,还没为自己不久之后即可返家的自由欣喜多久,转念又想起了那个明媚少女,心中忍不住又覆上一层阴霾。
那对父子离去之后的英侯府,姚万重守着个火炉,就靠着雪幕,守着爱子紧闭的房门躺在摇椅上呼呼大睡。
英侯夫人疾步走来,直接推醒了浑身酒气的姚万重:“行了行了,喝那么点马尿,一个二个装醉装的倒是挺像。”
被惊醒的姚万重无奈地揉揉眼,知道妻子是来兴师问罪的,端正了身子认真听她唠叨。
“我就不明白了,连我都听出来了,那黎纲今天是来商量退婚的,你不让他说就算了,还急着往上贴。我说了那是个狐媚子,你还热乎上这门亲事了?”
“君皇赐婚怎么了?他黎纲没胆子忤逆,连个野种义子塞给他他都照单全收。赐婚他怎么就有单子退了?退婚怎么不自己去跟君皇说去,跟你商量什么?得罪人的事情让我们做?我们英侯府的人命不是命?”
姚万重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道:“够了!”
妇人的唠叨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态度突然转变的丈夫。
姚万重的眼神锐利如鹰,盯着自己这个被君皇调侃为短浅田鼠的贤内助:“如果文意一直醒不来呢?如果我们走在他前边呢?到时候英侯府都不在了谁能照顾他?”
妇人无语。
姚万重沉声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的世道,他需要我的今天,我需要他的明天。这笔账,不是傻子,就都算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