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高台上,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正讲到孙家军大破满洲铁骑的精彩之处,他那蕴藏着厚重历史感的嗓音,以抑扬顿挫的音调,回荡在酒肆之间。
食客们仿佛身临其境,纷纷沉浸在了荡气回肠的明清大战之中,丝毫未闻楼上某处的异响。
“小盈,慎言!孙郎不是那种人。”
被唤作小盈的女子眼见自家小姐受到那\"负心汉\"的如此冷遇,还为对方说话,随即一蹬脚,气鼓鼓的收拾掉落在地的酒盏碎片去了。
一边捡还一边念:“小姐,您这段时间奔波劳累,把身子都熬虚弱了,这样值得吗?咱们在虞山住得好好的,何苦又要跑到这杭州来,即使与那姓孙的相见,他可不一定还能记得您哩。”
“亏您还日日在那吴府门外守候,就连用膳时,还要选在这酒肆里,听那负心人的故事。”
......
小盈嘴中的小姐,正是当年名满金陵城的卞玉京卞娘子。
卞玉京今日身着一袭月白罗裙,青丝间点缀着精巧珠翠,莲步轻移,恰似寒梅初绽,清冷而绝美。
她望向楼下,凝神倾听那位意中人的故事,心中纵有百般滋味,朱唇却难启一言。
两年前,卞玉京与孙稷侠分别之后,原以为当初那份藏于心底的爱慕之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漠。
却未曾想,岁月未改美人心,这份爱意愈发汹涌。
那年夏天,孙稷侠一行人离开金陵之后,卞玉京就辞了“胜楚楼”的花魁身份,从此闭门谢客,与婢女小盈相依为命,以致于那些达官贵人、世家子弟们,怅然若失,直言愿意花万金,请卞玉京复出,成为一时佳话。
可卞玉京丝毫不在意这些黄白之物和世俗之名,她早已厌倦了秦淮河畔的所谓风花雪月,心中只想等孙稷侠再回来时,与他诉明情意,伴随余生。
这一等就等到清兵入了南京城,大明朝再一次破灭!
卞玉京不仅美丽动人,她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生逢乱世,女子是最不值钱的物件,她知道自己要是还停留在南京城,早晚有一天会落入清兵之手,成为玩物。当年孙稷侠与其离别之时,也曾劝过让她早日离开南京,卞玉京遂下定决心出奔,于是便与婢女小盈乔装成了两名道士,终于逃出了南京城。
逃出南京之后,卞玉京带着小盈前往了苏州常熟,投靠了隐居在虞山下的柳如是。柳如是也曾是名动秦淮河畔的奇女子,卞玉京素来与柳如是交好,现在正好投靠于她。
自从丈夫钱谦益在南京投效了清廷以后,柳如是也早已失望透顶,一个人寡居于虞山“半野堂”。现在卞玉京二人来投,正好作伴,以缓解内心的孤独烦闷。
就这样,“三朵金花”在虞山相依为伴,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倒也其乐融融。
外面纷乱不休,包括苏州在内的东南半壁都被清廷占据,卞玉京与外界的信息被隔绝,这让她更不敢出门半步,成了一个信息孤岛。
原以为余生都将会在这虞山脚下度过,可没想到平静的日子终有被打破的一天。
钱谦益回来了!
没有春风得意,没有鸣锣开道,钱谦益就这样骑着一头瘦驴,在一个老仆的服侍下,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半野堂”,他被罢官了。
老钱之所以被清廷罢官,盖因江南总督洪承畴在明廷时,就与其是政敌,现在洪承畴入主了江宁城(南京),能有他好果子吃?再加之战事不顺,清军被明军连续击败数阵,钱谦益还借故上书清廷,悄悄给洪承畴上眼药,指责其守土不力,应该撤职查办。
钱谦益也是昏了头,以为现在还是明朝那个动辄党同伐异的时代。他居然都没搞得清,在多尔衮心中,他与洪承畴孰轻孰重,自然也就被罢官了。
现在钱谦益回了虞山“半野堂”,卞玉京不齿于其节操,自然也就不愿再长期留宿于此也,加之对方带回了一个对其至关重要的消息,让她愈发迫切的向往南方。
横扫东南鞑虏的明军统帅,乃是如今的大明隆武朝楚国公孙稷侠,而且正驻节于杭州!
从钱谦益口中听闻到这个消息的卞玉京,连夜收拾细软行囊,带着小盈赶往了南边的杭州。
当年还在南京时,卞玉京就明白孙郎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飞冲天的时候。可那时的她也没曾想到,短短两年时间不到,孙稷侠已经是威震天下的大明朝楚国公了!
她忽而患得患失,现在二人地位云泥之别,还能有交集的机会吗?
好在小盈一路抚慰,才支撑起卞玉京长途跋涉到了杭州。
两人在城内到处寻访,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楚国公驻节于十五奎巷内,但当二人心心念念寻访至此时,却被或明或暗的侍卫们屏蔽于外,让卞玉京和小盈两人寸步不得进。
堂堂楚国公,十数万孙家军将士的统帅,岂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见的?万一有个闪失,那这刚刚好起来的局势,莫不是又要土崩瓦解?
侍卫们的尽职尽责是理所应当的,不过就苦了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一连在吴府之外等候了半月之久,也没见到孙稷侠,这也是为何小盈对孙稷侠那么大的怨气所在了。
这“故人来”酒肆就是卞玉京二人日常用膳之所,却不想在吴府外等不到的人,居然今日就同坐于这酒肆中。
孙稷侠轻轻放下手中的筷箸,对这享誉杭州的西湖醋鱼,不甚欢喜,他还是不太钟意这甜口。
万之武三人见孙稷侠停筷,熟悉他生活习惯的三人,知道这是国公爷用完膳食了,于是他们也纷纷放下手中食具,板正坐好,等候下一步指令。
孙稷侠抬头望见窗外日头甚好,玩心又起,遂起身下楼,准备走出酒肆,万之武等三侍卫也紧随其后。
还站在窗前听书的卞玉京,扫见楼下一人的背影后,忽然心中一紧,身上犹如被电击了一般,颤抖了起来,眼神再也离不开那背影须臾。
刚刚收拾完碎片的小盈,起身看到小姐的异状后,还以为小姐害了病,急忙凑近窗前。
“嘶,那......那人,好像孙.......小姐的情郎呀。”
仿佛是听到了这句话,孙稷侠似有所感,蓦地转头,目光与卞玉京交汇。刹那间,周遭喧嚣仿若消弭无形,两人眼中唯有彼此。
“玉京娘子!”
孙稷侠轻声唤道,声中藏着难以掩饰的惊喜。
卞玉京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不似寻常女子般扭扭捏捏。当即便提着月白裙边,如离弦之箭般,奔向楼梯,奔向意中人。
“小姐,慢点......注意脚下。”
秦淮河畔初相遇,一见佳人误终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