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阵阵凉意来袭,水面上来回搅动着急迫躁动的波纹,像极了此时奚勒疏的内心。
姚儿前脚刚进船舱,那奚勒疏早已俯身跪在地上等候了。
“小人恭迎公主大驾。”
姚儿放下袖子,不禁闷笑了一声。
“敢问公主......缘何发笑呢?”
“瞧你这身打扮,还真像江左郎君了。”
奚勒疏听后面带微笑的起了身,而后扬手示意公主落座。
“公主见笑了,在下自小仰慕江南儒士风流文雅,可我终究是边疆布衣,只能效仿些皮毛罢了。”
姚儿揽着袍子,跪坐在了胡床上,再次看了看奚勒疏。
“无妨,只因那日在胭脂巷,见你身后那束发辫,便知道你不是南国子民了。”
“公主见微知着,在下佩服不已!”
奚勒疏说着,便亲自续了一杯茶递到了姚儿的面前。
二人眉目相对,阵阵倾慕之意早已将彼此裹在了眸子里。
只见公主的面颊绯红,羞涩的将身子转了过去。
“你这莽夫,为何如此看着本宫。”
“哎呀,小人该死......”
奚勒疏连忙跪在公主的胡床旁,这一跪不偏不倚,正压在了姚儿的纱袍上。
俯在裙摆之上,只觉得一阵香气扑来,那气味沁人心脾,以至于奚勒疏竟愣了神儿。
姚儿见状缓缓抬手,掩了掩鼻子,而后轻轻的咳了两声。
“哦!公主......请用茶。”
奚勒疏缓过神来,起身跪坐在了一旁。
“在下还要多谢公主搭救之恩。”
“哦?郎君此话怎讲?”
“自从那日公主差人送来书信后,在下便提防着馆肆里那个店家,果不其然,那店家真要谋财害命!在下今日能毫发无损,都是托了公主之福啊!”
“公主如此恩情,在下永世不忘。”
姚儿听后心里窃喜。
奚勒疏乃是异域男子,身材健硕,虽说眼睛小了点儿,但极其有神,正因如此才能入了姚儿的法眼。至于提醒他馆肆有不妥之处,无非是想让他离开馆肆,如此便可避开七殿下的眼线了。
今日听到他这番描述,算的上有惊无险,而自己的计划已成,还顺手得了个人情,岂不美哉!
姚儿抿了一口茶,挑眉看着他。
“你不必多礼,那馆肆行事不端,本宫既然知晓内情,又如何忍心让郎君涉险呢。”
奚勒疏听后急忙低头拱手。
“能得到公主赏识,乃是在下福分,不过在下流落至此,如此大恩,实在不知作何报答。”
“瞧你这话,谁说一定要你报恩了,还有啊,不要一口一个公主叫着,唤我乳名便是。”
“额......”
“噗......瞧你那呆头呆脑模样。”
奚勒疏看着公主微微的笑着,又露出一丝疑惑来。
“公主,在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什么话,你且说来便是。”
“在下观公主两腮发紫,脖颈泛红,乃是寒气外露之症,公主近日可是受了风寒?”
姚儿听后抬手抚了抚脸颊,被奚勒疏这一问给惊住了。
“临近中秋,此时湖蟹最肥,本宫昨日便多吃了几口,有何不妥吗?”
“如此便对了。”
“公主有所不知,那湖蟹乃是阴寒之物,在下看公主神态,乃是体内淤寒所致。”
“公主是否觉得腹部隐隐阵痛?”
姚儿听后侧着身子摸了摸小腹。
而后朝着奚勒疏颔首点了点头。
“倒是有些疼痛,你......可有医治之法?”
姚儿欠着身子问道。
只见奚勒疏微微一笑,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在下祖上乃是行医之辈,无奈家境败落,我也只是学了一些皮毛耳而已。”
“哦?既如此,本宫倒想试试看呢。”
“既然公主有令,那么在下就用家传按硗之法为公主医治了。”
奚勒疏低头拱手。
话说姚儿听到‘按硗’两个字后自是欣喜不已,要说宫里吴淑媛的小寺人已经很受用了,今日既能有如此际遇,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
“波图!”
奚勒疏朝门外叫道。
“小人在。”
“取一盆炭火来。”
姚儿于胡床上端坐,奚勒疏走到了她身后双膝跪下,而后揉搓双手,直至掌心发热,再缓缓的落在她柔软的肩头。
那双大手宽厚紧实,但按在肩膀上却格外的轻柔舒缓,不知不觉中揉摊靠着一旁的扶手,双眼微微闭合,头上明晃晃的玉簪拉着发束轻轻的偎依在了奚勒疏的胸膛里。
奚勒疏见状便将姚儿的棉袍缓缓解开,露出了雪白细腻的颈肩来,而后用艾草蜻蜓点水般的熏着风池、天牖、翳风几个穴位,轻柔温和的手法、恰到好处的力道,姚儿很快就沉浸在了奚勒疏的柔情之中。
只见她朱唇微张,双眸闭合,头脑中似乎已飘飘若仙,朦胧之中仿佛生出了一双湛蓝色的亮羽,翩翩舞动,穿过朵朵流云朝着赤金色的暖阳飞了去......
一清早,易琼整理好衣冠,阔步朝门外走去。
“嘶......”
“易琼?”
韦铎正在院中打拳,见到易琼神清气爽,身着青袍铁甲,腰间挽着那炳纹龙宝剑,尽是威风勇武之态,与前几日的醉汉相比,俨然换了一个人。
“见过韦少丞!”
易琼低头拱手。
“你这是?”
韦铎皱了皱眉,斜眼看着易琼。
“属下正要去津阳门当值,这些日子有劳少丞关照了。”
“奥奥,你去吧,去吧......”
“伍有常真有这么神吗?”
韦铎甚是不解。
“对了,你既然出来了,帮我个忙。”
韦铎转身叫住了易琼。
“少丞请讲。”
易琼回身看着韦铎问道。
“前几日出发匆忙,符牌落在了中军大院里,你晚间帮我取过来可好?”
“取东西自然是小事一桩,只不过按照中军律令,遗落符牌免不了要受罚啊!”
易琼低声说完,便朝韦铎使了个眼色。
“啧......行贿之事我做不来啊,你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哈哈哈,少丞放心吧,易某绝非趁火打劫之人,跟你说笑罢了。”
易琼低头拱手。
韦铎也只好点了点头。
这人还会说笑了?
韦铎自己嘀咕着。
易琼跟几个侍卫打过招呼,昂首离去。
可他心里却暗自窃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伍有常前阵子一直在南苑守着,昨日又送来萧辰的信,前后一联系,易琼自然猜到萧辰的藏身之所定是与南苑有关联,只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罢了。可自己终究是一个守城门的羽林卫,要想进南苑可没有那么容易。
谁能想到啊,出门见喜,韦铎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贵人了!
于是易琼快步来到了中军大院,取了韦铎的符牌便径直朝南苑走去。
侍卫见了韦铎的符牌后行军礼让路不说。
要说南苑里的楼阁轩榭,春字头的就有“迎春”、“合春”、“栖春”和“揽春”四座轩阁,用作后宫妃嫔驻足息憩;而“康宝”、“篆宝”、“闻竹”三斋,便是皇族学子读书学习、日常考核的地方。
以沁心桥为界,南阁便是一处幽静闲适的世外桃源了。
易琼一处处的看着门匾,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相对隐蔽的地方。
难道自己猜错了?
话说那伍有常得多大本事,这么多的房间,哪里守的过来啊,要是如此推测,一定是自己没找对地方了。
易琼挠了挠头,站在原地四处观望着。
忽见两个小寺人低头垂手从一处院子里走了过来。
易琼见状后快步上前拱手作礼。
“两位中使,请问这南苑最僻静之地在何处啊?”
二人四目相对,上下打量了易琼一番。
“将军折煞小人了。”
“此处乃是皇子书斋,要说僻静嘛......”
小寺人说到半截,便抬眉眨了眨眼不再言语了。
要说寺人嘴里叫他将军,可眼前这人面生不说,腰间没挂印绶,身上的装扮最多是个戍卫级别,身后又没有随从,甚至连哪是哪都找不到,那说明什么呢?肯定是个新来的,身上担了任务,还找不到具体地点呗。
如此良机,怎么能错过呢。
易琼缓了缓神儿,看来这两小子是想要点儿甜头吧。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易琼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串银钱,捧了过去。
小寺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而后满脸微笑。
“将军多虑了,我若是说了,将军定要保密啊!”
“这是自然,还请二位相告。”
易琼满脸敬意,又将银钱往前送了送。
小寺人笑眯眯的接过银钱,顺手便揣在了怀里,然后抬手指了指沁心桥方向。
易琼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下。
“就是那边了。”
“有劳二位中使了。”
两个小寺人微笑着低头垂手而去。
易琼看着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过了沁心桥,只见梧桐深篁,松柏停僮,要说此处再不是寂静之地,恐怕就无处可寻了。
南阁门前,红衣金甲侍卫照常分列两侧,穿着要比易琼身上的铜盔铁甲高出了两个层次。
易琼见状心里便有了底,就算萧辰不在这,此处也绝非等闲之辈能够造访的。这红衣金甲乃是陛下的贴身侍卫,是禁卫军之首的虎贲军,虽说易琼是羽林军的一员,可终究是戍守城门的职位,地位自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于是易琼远远的低头拱手。
“在下羽林戍卫易琼,有书信送给萧侍郎,还请将军通报一声。”
当值的青年将军手执长刀,身姿魁梧,面部棱角分明,脸颊微红,一束白缨直立于金色盔胄之上。
要问此人是谁,那便是夷陵县侯、云麾将军府司马裴渊明之子、宿卫、补直阁将军裴之礼。
“此乃皇家禁地,汝来此可有圣上手谕?”
易琼听后一惊,手谕?看来单单是韦铎的符牌可不管用了。
“将军恕罪,在下只是奉命送信,并不知此处乃是禁地。”
“既无手谕,便不能入内,请回吧!”
“额......”
那裴之礼一个厉眉,斜眼看了看易琼。
“敢问萧辰萧侍郎可在此处?由将军把书信转交给他也可以。”
裴之礼眉头一皱,露出一丝不耐烦。
“既无符牌,还不速速离去!”
易琼见状后气不打一处来,皱眉与裴之礼对视良久,左手按着宝剑,心中的那股楞头青的劲头一触即发。
“易大哥?”
一个声音从易琼身旁传来。
易琼转头一看,原来是永康公主。
于是驱身行礼,裴之礼和众侍卫跟着跪地叩首。
“参见公主殿下。”
“都起来吧。”
只见嬛儿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朝着易琼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走到一旁的梧桐树下。
“易大哥怎么找到这来了?”
嬛儿左右看了看说道。
“我昨日接到伍有常送来书信,一时情急,便来此寻找,这不,恰巧遇到了公主......”
“嗯......易大哥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不能进去,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萧辰在这里。”
“请公主放心,萧辰在信中已经说过了,我不会胡来。”
“那便好,易大哥你放心,萧辰他已无恙。”
“有公主在萧辰身边,易某一百个放心!”
易琼微笑道。
“哦对了,还请公主把这个交给他。”
易琼朝两边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拿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这是?”
“这是索虏所留锦囊,我没有给别人看,还请公主让萧辰自己看吧。”
“既如此,那就交给我吧。”
“萧辰他是?”
易琼低声追问了一句。
“他......他受了伤,不过已经痊愈,易大哥不用担心。”
“既如此......”
“就有劳公主了!”
易琼不甘心的低头拱手。
嬛儿微微点头后转身进了南阁。
裴之礼照常行礼,眼神里却满是柔情。
易琼呆呆的望着南阁,站立良久后便走了出去。
静州梁寿郡府衙,始兴王等人按照太医孙玄、徐羘二人的嘱托给七殿下服下汤药后,几人在一旁坐着歇息。
“有劳二位远道而来为我兄长诊病。”
始兴王立身拱手说道。
“卑臣不敢。”
二人急忙起身低头拱手。
“二位前辈不必多礼,快请坐。”
始兴王扬手示意。
“卑臣观殿下气色有所好转,定是在我等到来之前就得到了诊治,尝闻梁寿郡乃是荒蛮之地,没想到竟有如此神医,能够妙手回春,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
“哦?二位怎么会知道有神医在此呢?”
始兴王喝了一口茶,微笑的回道。
“既如此,看来真有神医在此了!”
二位太医相视而笑。
“额.......卑臣有一个请求,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徐羘拱手说道。
“徐太医有话尽管说。”
“臣闻西南之地常年俾湿,荒野多生瘴气,人畜一旦沾染,便很难治愈。我等生自江南之地,又行宫闱医术,对此病症掌握甚少,若是能得那位神医指点一二,也不枉我等远道而来了!”
“是啊是啊,卑臣亦有此意。”
孙玄在一旁附和道。
“哈哈哈,前辈过谦了,也罢,我就不卖关子了。要说那位神医,便是二位身旁这位周开逸周侍郎了。”
“若是没有他,我大哥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而周侍郎不仅救下了大哥,就连郊外受灾百姓所患血痢病也得到了控制,如此观之,称其为神医乃是名副其实啊!”
始兴王感叹道。
孙玄、徐羘听后起身拱手。
“周侍郎青年才俊,实乃治国之能士,济世之仁者,请受我二人一拜。”
周开逸连忙起身上前,两手搀扶着两位太医。
“二位前辈使不得,周某乃是一时情急,才草率用得此法,如有闪失,恐怕就成了千古罪人。”
“还要多谢殿下对周某如此信任啊!”
“哎!周侍郎不必谦虚,既然二位前辈想学习,你们择日共同探讨便是了。”
始兴王满脸微笑的朝着周开逸说道。
“是啊是啊,还望周侍郎不吝赐教。”
徐羘说完,三人互相拱手致意。
“周侍郎,卑臣从京都带来了一封手书,请周侍郎亲启。”
孙玄走到周开逸面前,递过了书信。
周开逸接过书信,连连点头。
“是萧辰,他已回到京都了,朝廷还没有治罪于他。”
“不过从前番圣旨召他回京来看,朝廷对他所作所为甚为不满,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呢。”
周开逸自言自语。
“殿下、周侍郎,有件事情老臣不敢隐瞒。”
徐羘低身拱手。
“哦?前辈请讲。”
始兴王扬手示意。
“我等来静州时,萧侍郎已性命垂危,皆因他在回京路上被奸人所害。”
“什么?竟有此事?”
“是谁这么大胆!”
始兴王惊愕的看着徐羘。
只见周开逸低头思索着,而后侧身抚了抚始兴王的手臂。
“殿下稍安,再过些时日,等七殿下身体恢复后我们就一同回京复命,到时候一切就便可知晓了。”
二人互相点了点头。
“这几日还要有劳三位,多多费心了。”
始兴王向三人拱手示意。
“我等定会尽心尽力,请殿下放心。”
而后几人互相拱手,各自散去不说。
茗市最里侧有数处宅院,是前朝外戚的府邸,如今多有破败。
波图按照奚勒疏的吩咐,选了一处最僻静的院子,经过数日的修葺终于得以入住。
这日,随从革术托从后院匆匆跑到了堂前。
“郎君,北边有飞鸽传书至此。”
奚勒疏正在堂内描画舆图,见状后放下了手中的笔墨。
“快拿过来。”
“是。”
奚勒疏打开那一小卷布帛,时不时的摇着头。
“郎君,宫中有何回应?”
波图在一旁问道。
“哼!老匹夫!”
“还不是要我们速速回去!那个鄱阳王还真有点儿本事,动作竟然如此迅速。”
“看来蜀地这步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如此一来,我等建康城之行就变得至关重要。”
“可是......”
波图抬头看了看奚勒疏,低声说了句。
“可是什么?”
“可是高阳王那边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
“呵呵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更何况,他还不是皇帝呢!”
奚勒疏说着,将茶杯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之上。
“革术托,你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是!”
随从革术托得令后急忙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几人便垂手立于堂前,连同波图在内总共七人。
“昨夜我浅观天象,有天罡冲日之兆。今有宫中谕令,蜀地兵马已退,高阳王借机向宫中进谏,召我等速速回去。”
“我等来时,家家曾嘱咐过,君子欲成大事,当胸怀天下,更要机敏果敢!”
“高阳王那个老匹夫在朝中屡进谗言,频频加害于我。如今西部战局不利,他便想要我等跟着徒劳无功!”
“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几人未作一点思量,全部以左手抚胸,颔首跪地。
“我等愿以世子马首是瞻!”
要说当前奚勒疏所面对的形势可是极其紧张,一边是暗自下江南做探报,终日惴惴不安;一边是后院起火,有人进谗言阻拦他建功立业。
奚勒疏夹在中间又怎么会好过呢。
可这一步险棋到底会如何发展,恐怕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有诗云:
素衣世子巧渡江,反客为主意惶惶。
络头难缚千里马,横眉北望高阳王。